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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銳藝評 Review

死亡及其複象

不論是往死亡靠攏的《死亡練習曲》還是亟欲背離死亡的《藥讓我活下去》,法布爾皆透過死亡的濾鏡,檢視生命的雙重性。兩齣作品的戲劇衝突並不建立於劇情線上,而是以乍看兩兩相悖的概念之集合來展現;單一符碼指涉的邏輯自表演場域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影隨形的矛盾與共生。身體不僅是主客體雙載的場域,亦是極樂與深淵的交界。

不論是往死亡靠攏的《死亡練習曲》還是亟欲背離死亡的《藥讓我活下去》,法布爾皆透過死亡的濾鏡,檢視生命的雙重性。兩齣作品的戲劇衝突並不建立於劇情線上,而是以乍看兩兩相悖的概念之集合來展現;單一符碼指涉的邏輯自表演場域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影隨形的矛盾與共生。身體不僅是主客體雙載的場域,亦是極樂與深淵的交界。

比利時導演楊.法布爾(Jan Fabre)的劇場作品,總以獨特又強烈的視覺風格、詩意及哲理的舞台語言,試圖消弭藝術之間的界線,同時挑戰世俗既定的規則與禁忌。這次帶來台灣的兩齣單人表演《死亡練習曲》Preparatio Mortis及《藥讓我活下去》Drugs Kept Me Alive,劇情主軸皆環繞「死亡」,然而死亡在戲裡的定位,不僅是關注的議題,亦是喚起劇場生命力的一種方式:作品從死亡出發,最後仍回歸生命;起始於身體,卻超脫身體之外。這兩齣作品裡,生命與死亡不再是互斥的概念,而是一組不斷交互辯證、永續相對並存的共同體。

瑰麗、驚奇、浪漫的死亡圖像

《死亡練習曲》戲一開始,燈光全暗,一大片漆黑即淹沒了整個表演場地,耳畔傳來佛克魯爾(Bernard Foccroulle)所譜的管風琴曲,華麗而莊嚴,但肅穆的氛圍中卻略帶不祥預感,觀眾就像被迫閉上眼睛,通行一彎沒有盡頭的死亡幽谷。當樂曲已長到讓人感到不安時,微光從舞台遠方透出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由花束堆成的墓塚,而由於周圍仍一片漆黑,墓塚可說是與觀者之間毫無阻隔,彷彿就直冷冷地放置在面前,伸手可及。半晌,花塚如重獲生命般蠕動,隱約瞥見舞者安娜貝兒.尚邦(Annabelle Chambon)的一隻手臂從中冉冉伸出,彷若一朵莖枝蔓延的初綻蓓蕾。

當燈光漸亮,墓塚外圍驚見一大片花叢,舞者在五顏六色的花海間舞動,時而蹂躪、踐踏花束,時而與之愛撫、交媾。花束是悼念意象的載體,本身也是生命形象的化身,殘花斷枝所流洩出的淡淡香氣,似乎暗示著在這個戲劇世界裡,死亡的氣味是芬芳。矛盾的是,舞者越是爆發情緒,花朵就夭折越多,舞台空間也越是芳香,而整個場域的生命能量交流則更加澎湃、流暢。舞者身體不停地扭曲,看似痛苦卻又見歡愉,幾處使盡氣力的抽搐,究竟是性愛的高潮,還是瀕死前的掙扎?當聲音所傳遞的情感訊息趨於模糊,諸多體感意義交雜而無從單一解讀時,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反覆的顫動和喘息已交合出一種極富生命力的樂音。

最後,舞者一如嬰孩在母體內的子宮裡,躺在原本層層花束覆蓋下的透明棺木,並開始在棺壁上作畫,彷彿來到古文明初萌的時期,人類在壁畫中描繪田園詩般天人合一的和諧仙境。於此,死亡的終局成了生命的初始。死亡亦非肉身的消逝,而是超脫世俗的束縛,讓存在(being)得以悠遊於另一塊淨土之上。從黑暗進入光明,再從明亮返回幽靜,全劇沒有語言,只靠形體和動作演繹,以及多層情緒融於一體,構織一幅瑰麗、驚奇、浪漫的死亡圖像。

多向辯證的交織

《藥讓我活下去》是法布爾根據劇中表演者安東尼.赫西(Antony Rizzi)的親身經歷,為其量身定造的獨角戲,講述一名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愛滋患者,愈貼近死亡,就愈需吃更多的藥來製造快感,唯有進入全然狂喜的狀態,才能夠存活。整段表演,赫西位於由一堆藥罐整齊擺出的長方形區塊內,一邊向觀眾介紹各種藥品、吞著藥,一邊舞動身體,近乎空台的舞台,赤裸地對映出表演者毫無矯飾和隱藏的自我剖白。赫西一邊語帶自嘲地說著生命處境的掙扎和矛盾,一邊不斷地利用現場的諸多器具製造泡泡。

在這個充滿七彩泡泡的世界裡,奇想帶著赫西馳騁於體感真實之外。然而,泡泡終究曇花一現,但他仍不放棄重製更多泡泡,那一瞬間的堅持流露出一種永不妥協的生命力。語言在赫西的喃喃囈語下產生斷裂,不僅脫離了傳統線性邏輯,喪失其溝通本質,亦不受時空束縛,放棄承載過多的單向意涵,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情緒和感官刺激、不停相互辯證的多向投射。表演者自由穿梭於敘事情境、廣告虛境、即時現場等多層框架,身分不停轉化,狀態不斷流動,人體/藥品、存在/肉身的主客關係亦時時交互更迭。

漸漸地,原本乾淨有序的場地變得紊亂,滿布泡沫、藥丸,不時傳來空襲警報聲,猶如一個剛廝殺過後、狼藉不堪的戰場。赫西充滿掙扎的身體內部就像被空間化一般,攤開、放大成整座場域,而演員肉身所承載的靈魂看似自由行走,實則被禁錮在這個由藥罐圍籬而成的一小方天地裡,端賴想像帶他超脫於肉身的限制。他作為發語的主體,卻像一旁凝視自己肉身的第三人,說著:「我慶祝自己的腐壞」。趨近結尾,整個舞台上空幾乎都被泡泡覆蓋,赫西彷若置身於天堂中,娓娓道出法布爾欲藉由此劇所探求的意涵:「人是泡泡」——脆弱而璀璨。

透過死亡檢視生命的雙重性

殘酷劇場先驅亞陶(Antonin Artaud)曾說:「劇場的複象乃是現今人類尚未觸及的真實」。亞陶所指的「真實」,並不是經由日常生活粉飾過後的真實,而是體感真實以外的一種違逆世道、超然脫俗的神聖存在。不論是往死亡靠攏的《死亡練習曲》還是亟欲背離死亡的《藥讓我活下去》,法布爾皆透過死亡的濾鏡,檢視生命的雙重性。兩齣作品的戲劇衝突並不建立於劇情線上,而是以乍看兩兩相悖的概念之集合來展現;單一符碼指涉的邏輯自表演場域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影隨形的矛盾與共生。身體不僅是主客體雙載的場域,亦是極樂與深淵的交界。由法布爾召喚出的真實裡,死亡所呈現的複象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一段流動不止的過程,乃為求生的一種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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