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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留」系列拍的不是垃圾,而是珍貴的收藏。(陳伯義 提供)
企畫特輯 Special

巨靈的過場

如同廢墟裡的雜物反映了屋主的性格,工地上的瓦礫碎石也是某人留下的痕跡。不對,沒有任何人能完成如此大規模的毀壞,那必定是某種比人更巨大的東西,政府、國家、企業,或是這樣說吧,發展主義的巨靈。這麼說來,布魯克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這幕工地戲的真相,就是發展主義的巨靈一步步碾碎了紅毛港的聚落,我們見證了巨靈的過場。

如同廢墟裡的雜物反映了屋主的性格,工地上的瓦礫碎石也是某人留下的痕跡。不對,沒有任何人能完成如此大規模的毀壞,那必定是某種比人更巨大的東西,政府、國家、企業,或是這樣說吧,發展主義的巨靈。這麼說來,布魯克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這幕工地戲的真相,就是發展主義的巨靈一步步碾碎了紅毛港的聚落,我們見證了巨靈的過場。

陳伯義「紅毛港遷村實錄:家」個展

2013/12/27~2014/2/16

台北 關渡美術館

某些學科的硬道理,換個領域就沒什麼了不起。例如戲劇系的學生都知道,有個英國大導演叫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他曾在一九六八年提出劇場可以非常簡單,簡單到一個人在空的空間裡走過,就能構成一幕戲。連說話都不必,老愛計較台詞有幾句的演員第一個不能接受;用空台演戲,鎖定大型開幕秀和春晚的觀眾第一個轉台,由此也反證了大導演依然很前衛。可是,如果我們看看攝影,尤金.阿特傑(Eugène Atget)至少在上個世紀初拍攝空蕩蕩的巴黎街景的時候,已經明白櫥窗的反光、窄巷蜿蜒的弧度、道路拓寬工程的斷垣殘壁,每個空間的細節都在訴說著光陰的故事。

拍的不是垃圾  而是珍貴的收藏

這下子連演員都免了!或者應該說,正因為空無一人,令我們更專注地凝視人的痕跡,凝聽過去的回音,凝神去想事件本身。這大概也是為什麼,陳伯義記錄高雄紅毛港這樁台灣空前巨大的遷村案,拍攝的卻非任何一名受災戶,而是把「戶」還原成空間單位,拍攝每一戶人去樓空、正被拆毀的、廢墟的肖像。

展場分兩層,照片也有兩個系列。一樓的「遺留」系列,展示著無人的室內場景,鏡頭常常擺放在牆壁的正對面,就像拍大頭照那樣,盡可能客觀而完整地,把牆上殘留的一切痕跡、地板堆放的一切物件收納在鏡框裡。有趣的是,攝影師把每個物件的細部拍得那麼清楚,連剝落的壁癌、傢俱的灰塵看起來都像新的一樣,使得再平凡的物件,那些發黃的獎狀、美女海報、揉成一團的世界地圖、「足爽」的包裝外殼和洋娃娃,都顯得有個性。再加上,這些零亂的雜物,似乎亂中有序,而廢棄物的秩序,就是屋主性格的反映:七龍珠和觀世音被掛在一起,蔣中正下面貼著競選傳單、旁邊是兵馬俑、再過去是進口內衣廣告,隔間的夾板上密布著故宮青花瓷的剪貼,活像一面奢華的金色屏風。

換句話說,陳伯義並不是把這些廢棄物當成垃圾在拍,而是要拍出這些物品曾經是某人珍貴的收藏,乃至於整個廢棄的空間,都曾是個被精心布置的家。其實,這些物品本來就不是垃圾,可能只是來不及帶走;從那麼多張散落的結婚照、全家福看來,大多數人走得非常匆忙。若不是官僚的執法暴力,那些遭受迫遷的身影又何必慌張?

破壞的巨靈  過場得跌跌撞撞

如果一樓的照片是在廢墟的內部拍出靜謐的氛圍,讓我們用一種倖存者的眼光,回訪災難現場,那麼,走上二樓看到「窗景」系列,我們會發現寧靜是一種錯覺,這些廢墟早已被怪手挖掉整面牆,牆外的大片廢宅也被剷平成瓦礫堆,開發工程正在隆隆巨響中進行。不過,外面的世界很變態,攝影師的鏡頭卻很鎮定,他把殘壁這一頭本該陰暗的室內,光打得和那一頭豔陽下的戶外同樣明亮,使得牆壁上一格格貼得完好如初的磁磚,看起來和遠方工廠的煙囪一般清晰,彷彿窗內窗外處於同一個平面。陳伯義自己的說法,是把工業景觀壓縮成一幅掛在牆上的風景畫,我倒覺得殘餘的一圈牆壁很像鏡框式舞台,工地就是戲,或是戲中戲,假如廢棄物已經是某種物件劇場的話。我們都知道,哈姆雷特雇了一個戲班在他的母親和叔叔面前演一樁謀殺案,藉此揭發這兩人聯手毒殺了他的父親,所以戲中戲演的是什麼?是真相!那麼,這片工地呈現了什麼真相?

如同廢墟裡的雜物反映了屋主的性格,工地上的瓦礫碎石也是某人留下的痕跡。不對,沒有任何人能完成如此大規模的毀壞,那必定是某種比人更巨大的東西,政府、國家、企業,或是這樣說吧,發展主義的巨靈。這麼說來,布魯克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這幕工地戲的真相,就是發展主義的巨靈一步步碾碎了紅毛港的聚落,我們見證了巨靈的過場。若是稍微了解整起事件的背景,會發現這隻巨靈其實是B咖,牠從一九七○年代先是為了推行經濟發展而把環境汙染殆盡,迫使居民遷村,後來因為經濟效益不如預期而延宕計畫,二○一○年又提出要把這裡開發成「高雄港洲際貨櫃中心」,隨即招來會不會淪為蚊子港的質疑。原來巨靈走得跌跌撞撞,前景堪憂,難怪大興土木的工地看起來竟是如此荒涼。

被釘死的物件  何不回歸「共享」?

回到一樓,我想說一點關於布展的建議。陳伯義獨闖紅毛港幾年下來,拍攝了大量的照片,也蒐集了大量的物件,他把這些沒被帶走的生藥學筆記本、混凝土配比作業步、用極工整的蟻字寫下的軍官日記、煙毒案偵查卷宗、皈依證、蝴蝶標本、玩具手槍、路牌、印章、身分證影本等等,展示在幾塊高度及腰的木頭平台上。其中有一本受潮的小相簿,照片和透明封套都黏在一塊,使得影像局部扭曲變形,影中人就像在一個被腐蝕的世界裡擺姿勢,超級魔幻寫實。我伸手翻閱,發現物件是釘死的。當然,防盜措施證明了物主的寶貝程度,但是卻讓這些物件的物權被再度私有化,有違現場所要展示的廢棄性格。廢棄的物性,在我的想像裡,應該是像跳蚤市場一樣,讓物件漫無邊際地隨地展開,隨便買隨便賣,重點不是買賣,而是隨便,是每個人都有隨意參與的空間。廢棄應該是共享的契機,公共性的復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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