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位於東區小巷鬧中取靜的老公寓頂樓前,首先會看見門口貼的對聯「半窗花影雲拖地 一室茶香月橫天」,一身俐落的黑衣黑裙襯著超短髮,吳素君探出門,笑開了臉,招著手,「那是我寫的喔!」指著對聯,這位酷愛古典的編舞家難掩驕傲。
從雲門舞集的創始團員、創立台北越界舞團、擔任江之翠劇場藝術總監,這位停不下腳步的創作者對傳統的偏好,除了反映在書畫收藏、古典文學閱讀,她為漢唐樂府編創一系列最為人所知的作品——以南管結合梨園科步的《豔歌行》、《簪花記》、《夜未央》、《滿堂春》等作也透露端倪。
「南管戲小而精緻,因為空間局限住的身體語言,反而有更多的想像空間。」在她的舞蹈動作裡,空間感被裝入身體,如同她小而美的居所,處處都是細節巧思。樸質的原木桌椅、精緻的茶點、各式陶製杯盤、各國旅行時蒐羅的小物、何建生的雕塑、奚淞的書畫、一整面書牆、屋中四處栽植的扶疏綠葉、木石……她的生活無一不美,但寒暄沒幾句,她便被攝影機分了心。
「我是不是該整理一下?有點亂耶!」吳素君四顧家中,面對鏡頭難掩緊張。
編舞家眼中的「亂」,卻已是一方井然有序又美好的天地。對「美」的挑剔與追求,是吳素君從雲門時期養成的習慣,也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採訪這天,在靜靜流淌的喜馬拉雅音樂中,她問起要喝哪一種茶,中國茶、花草茶……應有盡有,講著講著,也走到院子裡剪了一把香草,熱水一沖,香氣四溢。
「我愛玩,事情也多,平常待在家的時間不長,但喜歡下雨天,在屋子角落看雨。」端著茶,吳素君笑指大片落地窗旁的角落,聊起創作之外的靜好日常。
藝術從生活來
「舞蹈是經過設計,比如我們現在泡茶,哪裡停一下,哪裡手勢抬高一點,這樣就是舞蹈了。」吳素君說。
於是她捏陶、畫畫、寫字、讀書、煮茶、種各式香草,生活不只舞蹈,但各種姿勢都凝煉成舞的節奏。吳素君更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藝術——峇里島海邊撿的白色珊瑚,洗淨了,就成為筷架;十年前在法國路邊撿回的一把野草,至今插在牆角仍野氣勃勃;布拉格帶回的玫瑰,與她捏的陶器融成一氣,恍若天成。甚至,朋友們看她的臉書,笑她「怎麼盡是些吃喝玩樂!」但她總是理所當然地回道:「工作這麼辛苦,我們當然要懂得在其中享受啊!」吳素君揚起招牌笑臉,「就是好玩嘛!」
面對生活的細節處,吳素君從貪玩到專精。
因為愛喝茶,就蒐集齊全的茶具、茶葉,「從前很愛自己上咖啡館,但現在家裡設備太齊全了,不如在家喝。」甚至也種植各式可泡茶的香草——薄荷、鼠尾草、百里香,一一細數每種植物的來歷、功效。對植物的熱愛,源自於她的家庭背景,「我父親以前在林務局工作,我從小是在植物園長大的,朋友都說我是唸植物系!」
因為愛文學,中學時俞大綱為她講解詩詞,買書、讀書成為嗜好也成為治不好的「絕症」,甚至也跟鍾愛的文學家,如白先勇、黃春明等,成為創作的夥伴與無話不談的友伴。
不健康的舞者
「我的一天都是匆匆忙忙地趕去學校開始的!」吳素君大笑。
很難想像一名理應「身體就是全部」的舞者,既挑食又不定時定量,晚睡晚起,率性而為,「我是完全違反養生規則、完全任性的人。」
「我的理論是,當我們不想吃什麼,就表示身體不需要,所以不想吃青菜,就表示身體不需要嘛!」從年輕時的肉食主義,到年歲漸長開始多攝取蔬果,但能「讓醫生遠離」的蘋果卻一直是吳素君的黑名單,「我對咬蘋果的聲音嚴重過敏,現在一想起來就渾身發毛!有一次,我跳伍國柱的舞,一個場景要吃蘋果,我說我不行,後來就換成了水蜜桃,哈哈,真是賺到了。」
「我不喜歡勉強自己,保持愉快的心境才是最重要的。」頂著一頭離開雲門後就剪了的個性短髮,吳素君走在北藝大校園裡人跡罕至的「秘密小徑」,在這條曾與摯友羅曼菲並肩而行的羊腸小路,被恣意生長的大片姑婆芋包圍的滿山綠意裡,笑得爽朗極了。
旅行體驗生死
她熱愛行走,行走幫助思考,也讓視野開闊。
過去跟雲門巡迴全球,到過世界數十個國家,旅行的癮從此流竄在血液裡,後來與白先勇合作青春版《牡丹亭》,受密宗詠給.明就仁波切之邀的幾次創作,都讓吳素君走遍大江南北,而中國江蘇的靜美、日本京都的沉厚、捷克布拉格的甜美、法國巴黎的精緻,都敵不過一場在印度震撼的生死教育,「我覺得,人一輩子一定要去一次印度。在德里,五星級飯店與貧民窟比鄰而居;在恆河,火葬場、淨身、取水……生老病死都集中在那綿綿流長的水裡了。」
這幾年與密宗的多次合作,也改變了吳素君對於宗教的看法,「密宗對藝術很投入,有完整的教育規劃,也很注重傳承,品味很高。開始接觸他們以後,發現幾個仁波切根本就是藝術家,我不是教友,但對佛法很有興趣。對我來說,佛法就是哲學。」
不只佛教,吳素君對於宗教信仰沒有設限,「只要讓人心靈平靜、向善,都是好的。」
跟孩子們學習
旅行癖像是遺傳。吳素君提起小女兒大學畢業那年的徒步環島,滿臉笑意。女兒苦行僧似的兩個月旅行,讓身為母親的吳素君印象深刻,「她不打電話,每天寫一封信給我,其實是寫給她自己。但某一次她借住我朋友家,朋友當晚打電話給我,邊說邊哭,他幫我女兒處理水泡,質問我『怎麼可以讓一個女孩子這樣子!』我就問我女兒:『欸妳痛不痛?』她說:『痛當然會痛啊,但這是一定會有的啊!』」
一九七八年,雲門《薪傳》首演,吳素君以孕婦一角為人所知。孩子,不只是她身為女人,也是身為一名舞者的鏡子,讓她從中關照對身體的認知,學習對生命充滿好奇,不畏懼新事物可能帶來的陣痛。
她有兩個女兒,在海外工作多年,鮮少相聚,但在北藝大當老師,讓她有了一票每日相處的孩子,「對我來說,每天都有新鮮事。跟小朋友在一起,總是不知老之將至。」
「我超愛我的學生!」提起占據生活絕大重心的孩子們,吳素君豎起大拇指,不只愛學生的努力用功,也愛他們的貼心乖巧,甚至,因為太常跟學生們混在一起,各種通訊的app她都得心應手,「我最會用的就是Line了!Facebook的message也很好用。」
當職業觀眾與創作者
「我的生活就是舞蹈,繞著舞蹈行走。」吳素君的生活純粹且單純,不是走在創作的路上,就是在前往觀看他人創作的路上。
一九九四年,與羅曼菲、鄭淑姬、葉台竹成立「台北越界舞團」後,與無數編舞家、創作者合作,至今仍平均一週看兩、三場演出,再加上盯學生的排練,幾乎要超過吳素君的工作時間。但身為創作者,看過難以計數的表演,難道不會有職業病,而難以進入演出嗎?「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健忘的人。」吳素君兩手一揮,「幾乎很少有讓我中途離席的演出,而且不管是怎樣的表演,我都能從中找到優點。」
「舞蹈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思考。」吳素君的愛玩、開放與灑脫,讓她更懂得看見白紙,而非紙上的黑點。北藝大辦公室高高掛著「接近完美」的字畫,毋寧是她走過四十年創作生涯的體悟,「你知道,這世界上不存在『完美』,任何事物只要超過一點點就是藝術,而我們能做的,就是讓藝術去接近心中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