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是的，他擁有能表演出「時間」質地的能力，如白駒過隙中的屹立者、敘事者的本身。

班奈狄克近期橫掃全球的角色，無論是福爾摩斯、《模仿遊戲》艾倫．圖靈、維基解密創辦人阿桑奇、《闇黑無界：星際爭霸戰》中的反派可汗，都展現了一種「聰明的大腦很性感」的魅力，彷彿在我們無法選擇的庸碌生活中，獨見他一人，晃遊在故事的時間光譜中，不受外力控制般，獨行出自己的經緯，這對普遍被時間綁架的我們來說，時間是他的坐騎般，無論是趕路抑或漫遊，他都淨空了當下所有的雜訊，成為一組去掉bug與幽靈檔的乾淨運算程式，無人能過問與干涉，其實，再定睛一看，班奈狄克演出的是一種「專注力」，我們集體失去了的價值。

解開文字語言的咒語

如果這世界像米蘭．昆德拉《緩慢》所說，我們逐漸失去了眺望上帝窗口的緩慢能力，也像卡爾維諾所寫的：「我們集體在一個石化的過程中」，那的確提供了班奈狄克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舞台，原來光是能專注於當下的角色，就很迷人了，而他受過古典戲劇教育的口條，如解開了遠古咒語，將文字喚醒於台詞中，讓我們在充滿爆米花的戲院中，突兀地感受到類似文化的底蘊上湧。

這是為什麼這幾年英國演員紛紛在世界上嶄露頭角的原因，無論是湯姆．希德斯頓（Tom Hiddleston）、艾迪．瑞德曼（Eddie Redmayne），都是大量莎士比亞舞台劇萃煉出來的演員，莎士比亞劇的台詞，保藏了文字學、字源知識，與不同時代的文字語境，使得接受過莎劇洗禮的演員，能夠直白，也能解構，更能詮釋字句之外的弦外之音，就如班奈狄克演出《模仿遊戲》中的台詞：「密碼學與語言有什麼不同，就像人類講的話都不是他們表面上的意思。」而好的演員，就是要把那隱藏在背後的意在言外的字句破解開來，於是情感才能經由被釋放而無比動人。

因此你看班奈狄克演繹一個角色，他的身影與講話的速度都是呼吸吻合的，自外於自身語言的平行表演，致力於台詞之外的未說餘韻，因此你永遠覺得他演的角色是個趣味謎團，是你到散場後，都想推敲或更認識的人，他演福爾摩斯快轉一般的台詞，與演艾倫．圖靈的碎句，後者圖靈彷彿被攔截思緒般的抽空回答，前者則傲氣地拿到發話權，為的都是不想浪費時間在不夠精確的語言上，對於這樣自閉的角色，情感更是要見縫插針般，有的如江河波濤洶湧，有的則必須是不著痕跡的深刻。

「天才」是當今影壇的熱賣商品

由於他詮釋的多半是無法完全社會化的人，那時代的景深也會重重地壓在那角色身上，造成大量的沉默，那就必須要肢體語言表達那晝夜不停的喧嘩，像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筆下《過於喧囂的孤獨》一樣，角色一旦安靜下來，世界更吵雜，他的角色變成是文學純度很高的人物，他解開密碼式的演法，讓他的角色清冷孤傲如文字，無論是《戰馬》、《自由之心》，甚至《贖罪》中的奸商，即便是安分於自己的階級，也如此孤獨，像是一直找跟社會和解方式的人。

屬於福爾摩斯心智過勞的憔悴為何在影像上又如此迷人？福爾摩斯在被他演繹之前，即便這老偵探有翻身之兆，但也被好萊塢的速食速度簡化成一個善感的英雄而已，但班奈狄克的老福卻成為潮人，他的智慧彷彿「從天堂來的蜘蛛絲」般，擁有夠強的誘惑力，將人性的好壞面都給引了出來，兩百卅歲的福爾摩斯重新出現，像個靈丹一樣，舒緩了現代人們對「愚笨」與「平庸」的焦慮，成為時勢英雄，老福的聰明這兩年變顯學，不是因為他多帥氣，而是連我們在愚笨被炫耀的時代裡，無法安睡，我們無法消化的資訊每天隨網路湧來，讓我們吐出的比吸收的多N倍，深怕愚笨追上我們，時時刻刻恐嚇著網路時代的人們，於是這樣一個自絕於時代轉速的人，比傳統的美國英雄還要迷人，天才的四兩撥千斤，旁人看來如此輕盈，如神選者般光彩奪目，而演繹這樣的天才，最重要的就是表演出他轉身後的拙重，才能顯得出那剎那輕盈存在的真實性，這是他能讓艾倫．圖靈栩栩如生的原因。

他的舉重若輕，讓他成為演繹天才的第一人選。當今所謂有娛樂性的天才，是包括舊時代紳士崇尚的優雅步調、舉止，自成一格的品味，還有本質離群的孤獨、為自己悲傷而驕傲著的知識分子風骨……近年娛樂圈英國紳士的崛起，除是對網路明星與合成英雄的反撲，還有一種對智識的飢渴，這文明發展到極致而變野蠻的時代，食衣住行都以快捷而粗魯的方式進行，大量一致性的產品與人類出現，普遍呼應了蘇東坡的詩句：「士俗不可醫。」

演技如精采的男性獨舞

這樣的時代，有點清醒的人，多半感到眾人皆醉，於是我們愛看班奈狄克的演技像世間獨舞，從他早期大學時演舞台劇《莫札特之死》中的薩耶里閣下、到後來BBC影集《霍金》，二○一一年他演出由丹尼．鮑伊（Danny Boyle）執導的舞台劇《科學怪人》，他與強尼．李．米勒（Jonny Lee Miller）輪流演出弗蘭肯斯坦醫生（Frankenstein）與科學怪人（Creature），轟動英國，為他贏得最高榮譽奧立佛獎，在電影《贖罪》裡大亨的粗鄙，為他贏得福爾摩斯一角，大亨看空一切的挑釁，「新世紀福爾摩斯」製作人說，他那侵略性的演技，讓他看到夏洛克的影子，那疲倦的清醒，呈現在他各個角色中，化成一段又一段精采的男性獨舞，這世界的男性，舉凡有些才識的，都像在鋼索上的演出者，西裝革履地戰戰兢兢，用謊言保持平衡，班奈狄克演出現代男子的共同心聲，那舞台劇培養的身段優雅，有著這性別百年來的恐怖平衡，因此他是那麼適合穿大衣與三件式西裝，不是高挑的男生都可以穿得像他那樣，野性與文明的剛好平衡，那變成一種戰袍與秀服，每當他著大衣出現，人們就盼望著他那疲倦的清醒模樣，不是因為帥氣（他不是多俊美），而是他不只像人，更像清冷的文字，像內在知識的代表人。

知識分子的魅影回歸

知識與文學力在班奈狄克的演技展現極大張力，使他對其角色都保持開放性思維，像《模仿遊戲》開場白講的一樣：「你聽我講完，再論斷我。」開鎖般發展角色，他今年夏天，將回到劇院，演出《哈姆雷特》，他曾在接受訪問時說道：「哈姆雷特的靈魂深邃而美麗，但對於這人，很多人只從書本上理解要從各方面去了解，包括劇院中的他。」他也講過他演戲的初衷其實想當個「麥田捕手」，把結論權交給觀眾，而他忠實於解開人的密碼，包括他近期也將演BBC「虛妄之冠」中的暴君理查三世，改編自莎翁著作。

其實說班奈狄克是莎士比亞的徒生並不為過，如莎士比亞〈商籟七十三〉寫的：「因你所見，將使你熱愛更強烈，熱愛那即將離你而去之一切。」他演的角色，都堅守著那生命所熱愛，甚至忠實記錄因其熱愛振翅難飛的嗡嗡聲，讓你直視到底，直到原諒自己與他人。

他接戲量接近過勞的程度，但人們也對他上癮，就跟艾倫．圖靈、福爾摩斯的魅力復活一樣，我們看到他，如同我們看到知識分子的回歸，如此遙遠的鄉愁，不禁問一聲：昔日典範，如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