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專業」的工作流程,劇本出→依照角色甄選演員,那麼基本上已不自覺地踏入「無視」的第一步,因為已戴上「角色深刻」的眼鏡,在看/選擇眼前這群演員們,而演員們也以意欲攀登經典角色高峰的姿態遠離自己,一種交相賊的共犯結構。
表,是一件獸毛朝外的皮衣,很像是「衣」字上面長毛,以籀文來看還是件以鹿皮訂製的高級皮草。
《論語》裡談到很多日常生活的規範,其中衣服也不放過,〈鄉黨篇〉裡寫到:「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當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意思是:「君子不以深紅色作衣服的邊飾,不用紅色和紫色作內衣。夏天即使熱,穿單衣出門,依舊要加件外套。」很像當代白領族衣著的概念,即使氣溫卅多度,依舊西裝筆挺,笑容滿面。因此,「表」延伸就是:外面—外表;外顯—表示、表白、出師表;格式化—表格、報表,也是直系之外的親戚—表姊、表妹,至於婊子,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家庭系統之外的女人。
深度即在表面
古人對表面功夫超在意,連內衣顏色都要管,但正是這些表面的囉嗦體現了當時的社會關係,提供了對於顏色的感覺基礎和穿衣品味行為的邏輯,顏色永遠不只是顏色(這點台灣人一定超了解),但在劇場中卻常忽略一項真理:深度即在表面。「忽略」本身很不容易被發現,因為總是存在著很有「內容」的霧霾或旗幟,引導我們不去看就在眼前的「表面」,例如進博物館或美術館,常常看有「內容」的文字說明比看繪畫、物件和影片的時間還長,或是導演思索的是如何將演員塞進/符合角色的「深度」裡,而不是就在眼前閃爍著各種表面,臭皮囊的演員們。作戲過程最有趣的就是,發現自己如何理所當然地忽略就在眼前的表面,畢竟表面,直覺上,真的太表面了。
很不幸地,99%的直覺都是陳腔濫調,最傷腦筋的是,許多直覺其實是被訓練出來的。例如學舞台設計的人很喜歡在表面painting作質感,這當然是一門專業技術,但是,當作舊而不去思考「舊」,就像投販賣機般拿出罐噴漆直接噴出理所當然沒錯的「舊」時,就會理解這麼多齣戲的舞台質感為何都是一樣的「舊」。當劇本經過分析的結果是:舊(叮咚!),設計馬上有了「明確的」方向,於是很開心地、辛苦地、細緻地painting了一看就知道的「舊」,表面的「舊」因此被跳過不被思考(因為已經有深度的文本分析和專業技術啊),一樣的紋理、一樣的密度、一樣的手法、一樣美美均勻無懈可擊的「舊」,一樣的一條無視於「表面」的標準生產線流程。深度困在這眼前淺淺的表面,但要看到表面,真的很難啊。(註)
表面就是裡面
同樣地,表演,第一個字就是表,何謂表?臉、眼睛、嘴唇、手腕、手指、腳踝、肩膀、胯……如果演員有意識到這些表,不就應該如同傳統戲曲演員每日的耗腿吊嗓子,芭蕾舞者對於腳背(甚至腳趾甲)的折磨,表演者若平常沒有訓練這些表的表現力,那麼造成視而不見的「理所當然」是啥?須檢視的不一定是想法,反而是最表象的生活習慣,例如:怎麼安排一天的時間?使用臉書的時間是多少?甚至是工作流程,我想沒有導演會承認自己無視眼前的演員,「這是多麼不負責任的行為!」「把演員當棋子嘛!」「演員,不就是劇場的核心!」但如果按照「專業」的工作流程,劇本出→依照角色甄選演員,那麼基本上已不自覺地踏入「無視」的第一步,因為已戴上「角色深刻」的眼鏡,在看/選擇眼前這群演員們,而演員們也以意欲攀登經典角色高峰的姿態遠離自己,一種交相賊的共犯結構。
感覺,常常被自以視覺的方式默默地分類:「表面—形式—外在—肉體—膚淺」vs.「裡面—內容—內在—靈魂—深刻」;分類又默默影響看/道德的感覺/情緒,並且誤以為在思考,因此我們喜歡大罵:這戲太形式了!卻來不及思考形式是什麼。維根斯坦曾說:Nothing is hidden,翻成中文就是:沒有他媽的什麼東西是藏在後面的。他用了一個有趣的比喻:努力剝開洋蔥,流著淚,尋找「真正」洋蔥的人,不會找到更「深刻」的洋蔥。
註:關於舞台設計的表面,推薦《仿培根的三習作》一書,或有些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