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劇作家易卜生是西方劇壇的經典,也是柏林「戲劇盛會」的常客,不只一次有兩齣他的劇本製作入選年度十強,今年則同時入選了維也納城堡劇院《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與蘇黎士劇院《人民公敵》,再度引起矚目。當代導演為何熱中重新詮釋易卜生?從上述兩齣製作分析,這些百年文本充滿批判,轉譯空間大,學院正典進入立體的舞台,依然充滿當下滋味,導演有很大的揮灑空間。易卜生的文本能穿越語言與文化,維多利亞時代的舊挪威,原來是二○一六年的歐洲。
在當代德語劇場裡,很常遇見挪威劇作家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以一九六四年開始舉辦的德語劇場年度重要盛事「戲劇盛會」(Theatertreffen)來當指標,一九七二年首次出現易卜生劇作,截至二○一六年,易卜生已經出現了高達廿八次,好幾年甚至有不同劇場製作的兩齣易卜生同時被邀請到柏林來演出,例如一九九四年有尤根.克魯惹(Jürgen Kruse)與安德雅.布烈特(Andrea Breth)分別執導的《海達.蓋柏樂》Hedda Gabler,二○○三年有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與史蒂芬.基明希(Stephan Kimmig)分別執導的《玩偶之家》Nora在同一個藝術節競技,導演建構各自的易卜生,風格迥異,各有其時代社會指涉。
二○一六年的「戲劇盛會」十強,易卜生劇作再度占下兩席,分別是維也納城堡劇院(Burg Theater)的《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John Gabriel Borkman與蘇黎士劇院(Schauspielhaus Zürich)的《人民公敵》Ein Volksfeind,劇作家的正典位置無疑。易卜生逝世超過百年,其文本卻不斷在當代德語劇場裡被重譯,為何百年前的老劇本,卻能抵擋時光,不斷來到當代社會與觀眾對話?廿世紀的身體與語境,如何再現易卜生?一向不乖乖做寫實劇場的德語劇場導演,又如何肢解易卜生的經典?
《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 雪地嘶吼
維也納城堡劇院是德語劇院最重要的地標之一,也是「戲劇盛會」的常客。去年五月城堡劇院與瑞士巴賽爾劇院(Theater Basel)合作,推出全新製作《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由年輕的賽門.史東(Simon Stone)執導,得到許多好評,果然這齣戲順利在隔年入圍「戲劇盛會」。劇院招牌閃亮,每次維也納城堡劇院來柏林,絕對都是一票難求,加上這齣戲的主角是電影、電視、劇場都成功跨界的巨星馬丁.烏特克(Martin Wuttke),讓柏林首演成為劇場盛事。
近年崛起的導演賽門.史東一九八四年在瑞士巴賽爾出生,隨父母移居英國劍橋,十二歲時又移居澳洲,不斷遷徙讓他擁有多元的身體背景。他在澳洲執導易卜生的《野鴨》,讓易卜生的經典劇作以新鮮模樣出現在新世紀,迅速得到劇場界的注目,作品受邀至各國演出。他從二○一五年秋季開始正式在巴賽爾劇院擔任駐團導演,與維也納城堡劇院合作,改編他本人偏愛的易卜生,《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一推出,票房長紅,劇評盛讚,以此劇榮獲二○一五年的奧地利涅斯特洛伊劇場獎(Nestroy Theaterpreis)的「最佳導演獎」,並且順利首度入選二○一六年「戲劇盛會」,獎項榮耀不斷,新的劇場巨星降生。
《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文本年歲已超過百年,描述因詐欺入獄的銀行家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與一對雙胞胎的愛恨糾纏,其中的銀行詐欺、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置放在新世紀不斷發生的金融危機脈絡裡,並無任何扞格。賽門.史東年輕大膽,他保留了易卜生的文本架構、台詞行進,但加入了大量的新世紀語言,臉書、Skype不斷出現在語言當中,當代語彙與百年文本交錯編織,易卜生有了全新樣貌。
德語劇場導演其實並不追求一齣戲要「好看」,不怕沉悶,不怕激進,只怕成品沒有政治指涉或缺乏時代精神,但賽門.史東並非此體系出身的,他這位外來者帶來新鮮活力,《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非常「好看」,節奏明暢,視覺淒美,爆笑暢快,悲傷戲謔,掌控調度的能力驚人。整個舞台是個冰冷的雪地,人工雪片兩小時不斷飄下,被埋在雪裡的演員一個一個從雪地裡冒出,一對雙胞胎,一個酗酒,一個重病,在雪地裡與因為詐欺而身敗名裂的銀行家互掀瘡疤,對話銳利,嘶吼滄桑。飾演想重返榮耀的銀行家的馬丁.烏特克,個子其實很小,但他身體與聲音能量強大,總是有辦法成為舞台的焦點,賽門.史東讓他自由揮灑,但是該煞車收斂時刻,又留有許多餘韻,兩人初次合作非常合拍。賽門.史東對經典文本有透徹解讀,加上毫無畏懼的奔放活力,讓老演員折服,也讓易卜生劇作有了新世紀魂魄。他接下來還有一系列的易卜生經典作品執導計畫,有機會成為新世紀歐陸劇場導演接班人。
《人民公敵》 民粹劇場映照當下
易卜生寫了《群鬼》(或譯《幽靈》),擊中了維多利亞時代的虛假道德,引來眾怒,因此他接續寫了《人民公敵》,以戲劇回應群眾的盲目圍勦。蘇黎士劇院是瑞士最具代表性的德語劇場,編導演陣容堅強,是「戲劇盛會」常客,這次再度以《人民公敵》入選。《人民公敵》的導演史蒂芬.普赫(Stefan Pucher)與作家狄特瑪.達特(Dietmar Darth)合作,一起修改文本,保留了易卜生劇本的基本框架,但在語言、情境上都有巨大更動,以更貼近當代美學的劇場調度,讓劇場裡的觀眾親身體驗民粹與暴力。
史蒂芬.普赫從二○○二年首度以契訶夫《三姊妹》入選「戲劇盛會」,包括今年的《人民公敵》,已經有七次擠入德語劇場年度十強。一九六五年於德國吉森(Gießen)出生的普赫,莎士比亞、易卜生、米勒、契訶夫都在他的履歷上,擅長改編經典文本,讓老劇本在新舞台上有全新的時代靈魂。這齣《人民公敵》具有當代德語劇場的各種鮮明特色:多媒體即時錄像、現場音樂演唱、翻轉經典文本、充滿政治辯證。
演員們身穿上世紀七○年代的粉彩戲服,在一個網路暢通的小鎮裡,居民與政客享受社群媒體民主,一切看似粉嫩無暇,無爭無害。直到小鎮醫生發現了小鎮的地下水遭到污染,想公諸於世,才一頭撞上盲目的民粹。他的發現,就是小鎮繁榮投資的絆腳石,他一夕從人人敬愛的醫生,成為小鎮公敵。
戲進行到醫生與市長的公開辯論,突然觀眾席燈大亮,演員進入觀眾席吆喝,請觀眾離開劇場,到外面加入市長的陣營,果真有不少觀眾起身,到劇場大廳,加入另一表演戰區。此舉截斷了舞台表演,透過即時錄像轉播,大廳裡的觀眾與劇場觀眾席裡的觀眾分成兩陣營,聆聽舞台上的醫生與大廳裡的市長叫囂、辯論。兩邊陣營互相觀看、批判,直到孤獨無援的醫生被鬥垮。
這場批鬥是整齣戲的高潮,發掘真相的良心醫生,卻被盲目的群眾以公開民主的程序放逐。此刻歐洲各國正面臨極右派勢力的崛起,許多極右派政黨利用難民危機、恐怖攻擊,利用社群媒體,操弄民粹恐懼,逐步取得廣大民眾的支持。許多極權政府,利用官方媒體,社群帳號,點名特定人士以達封鎖、放逐,都不是為了民眾,只為了鞏固政權。易卜生百年前親身體驗過的圍勦,放在新世紀裡,毫不過期,群眾的利己、自私、盲從,在社群網路全面占領人類社會的時代,有更多的管道可發揮。
跨世代的易卜生 劇場中不退席
在同一個藝術節裡連看兩齣易卜生,可以理解為何當代德語劇場依然熱愛易卜生。這些百年文本充滿批判,轉譯空間大,學院裡閱讀的正典進入立體的舞台,依然充滿當下滋味,導演有很大的揮灑空間。易卜生的文本能穿越語言與文化,維多利亞時代的舊挪威,原來是二○一六年的歐洲,也是台灣,都是你我,劇本裡的政治與性別,根本是我們此刻的纏繞。
有纏繞,就有戲劇、文學、劇場。諾拉繼續出走,約翰.蓋勃呂爾.博克曼繼續幻想重返金融顛峰,人民繼續找公敵,易卜生死不了,劇場不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