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藝術家安.英霍芙 於九月中在柏林當代美術館Hamburger Bahnhof 大廳演出的大型行為表演《焦慮II》,整夜的行為表演是類歌劇三部曲的第二部,揉合時尚走秀、神秘宗教遊行、大型銳舞派對、馬戲團表演,或她所說「如歌劇的展覽」,混搭聲光、各式物件道具等複合媒材,最受注目應屬遙控無人機和蒙著眼的老鷹。
一開場在觀眾眼前用雲霧將曾是火車站大廳的挑高空間緩緩填滿,之後才請觀眾步入 ……中性時尚的表演者,走秀般四處以不同方向交錯,穿越觀眾之間……爬上高台與垂下的手指相觸後,被一群表演者以殉教姿態抬走……慾望飽滿地一同吞吐煙霧,相互傳遞……彼此塗抹大量的刮鬍泡沫,彼此除毛……拿著道具走上貫穿全場中央的高空鋼索……打開一罐罐的可樂,倒滿一地……遙控無人機飛過觀眾頭上,與表演者一同動作……跟在表演者身後……與之共舞……
這是德國藝術家安.英霍芙(Anne Imhof) 在柏林當代美術館Hamburger Bahnhof 大廳演出的大型行為表演《焦慮II》Angst II當中幾個片段。標題意指焦慮、恐懼,特別是對世界對人類狀態無以名狀的憂心。整夜的行為表演是類歌劇三部曲的第二部,揉合時尚走秀、神秘宗教遊行、大型銳舞派對、馬戲團表演,或她所說「如歌劇的展覽」,混搭聲光、各式物件道具等複合媒材,最受注目應屬遙控無人機和蒙著眼的老鷹。藝術家說她 :「製造影像,更勝於情境。」這話顯然是衝著Tino Sehgal的「情境創造」而來,相較於舞蹈,攝影出身的她更多是滿布的電影感和對繪畫及雕塑的參照,思辨唯實論、後人類 、跨性別等大量題材層層拼貼。
霧中總體藝術風景與複數敘事宇宙
身處冰冷詭譎無法理解的迷霧之中,華格納應該會愛這個表演。即使看不清楚卻明確感受到,我們被四處同時發生的事件包圍,觀眾在舞台上也成為創作的元素,迷霧使周圍一切融為一體。對習於空間中裝置藝術的當代藝術圈而言,這樣的審美距離並不陌生,但當無人機在我們頭上盤旋,馬達聲和強風打在臉上,說不上恐懼但身體都知道,對上空這個靈活運動的他者,莫名的不安感。藝術家在一則訪談中說到,她是有意識地挪用歌劇中「傲慢權威」的成分。
與其說是對冰冷科技的不安焦慮,更是對變幻莫測的未來或「過多」的平行宇宙,對過度複雜無法理解的恐懼。觀眾不可能同時看見四處發生的表演,敘事並非單一線性,而是如真實中的複數敘事宇宙,生態系式網絡式地「共」時發生。即使敘事極為低限,幾乎無人物浮現,只有大量符碼緩慢延展,重複漸變,觀眾仍舊必須引導自己的目光,在偌大空間中四處奔走「看戲」,這正恰恰體現當代FOMO( Fear Of Missing Out) 的網路現象,深怕「錯過」臉書上熱門討論的正在發生的事。多線敘事的空間化呈現,正體現出人類主體面對生態系敘事宇宙的身體極限,太多太長太大讓人憂心焦慮。
中性時尚的冷酷狂喜
冷酷異境中,清一色外貌中性的表演者總是時尚性的面無表情,冰冷無感無性別卻動能飽滿,執行極簡的行為動作。活雕塑般的無感疏離是當代人際受抗憂鬱藥物影響,反應「過勞」的不是體力和時間,而是心力和靈魂,是慾望的過度製造和擷取,體現於性能量滿溢的冷酷中性身體。場中瀰漫藥物氛圍,除吞雲吐霧外許多動作都與藥物使用的身體有關,銳舞派對場外休息的場面,激烈運動交雜慾望的味道。滿溢過剩的可樂、滿身刮鬍泡也點出化學物質「控制」身體的關係(可參考史班科博格Marten Spangberg 的創作),如咖啡提神和抗憂鬱藥物使人維持在工作適任狀態,不斷使用化學物質控制腦細胞。
跨性別哲學家佩西雅多(Beatriz Preciado)認為我們活在「情色藥理」(pharmaco-pornographic)資本主義下,也就是從細胞神經及文化兩層面的社會控制,控管製造主體性。而如跨性別藥物的使用則反叛地重建自己的性別認同,自我改造、發明,活化身分認同。表演道具當中的白色拳擊沙包也正點出,華麗的「軟」抵抗與「軟」控制的關係,如中性身體的體內化學轉變,漸變取代瞬間的革命巨變。中性冷酷的時尚感也正點破我們慾望的「反叛」文化形象,「中性」正如九○年代的「另類」或之前的「龐克」、「嬉皮」被主流收編成為流行文化消費符碼。挪用時裝伸展台和走秀動作,是用時尚產業點出「文化」成為資本主義的核心主流商品,不斷收編「體制外」推出「新品」刺激消費成長。
性別駭客軍團與網路大老鷹
在此巨大挑高空間中的種種體感,不單是聲光更是社群集體感呼喚我們體內銳舞派對的身體記憶(可參考重演遊行抗議的藝術家Jeremy Deller)。觀眾面對時尚未來身體的夜派對,舞台的存在或許只有嗨跟沒嗨的差別。十多個表演者正如穿運動服的軍團集體「發聲」,在低限的環境音樂暗黑管風琴電音中,由所有裝著無線麥克風的表演者們,現場網路式地共同集體創作。滿布一夜派對後的清早散場氣氛,長時間詭譎的「緩慢」如沒事發生,除精疲力竭燃燒殆盡,也是在當代加速資本主義令人痙攣的節奏,一切都太多太快身心慾望同時爆炸過剩之下,一種無動作的反抗。
當表演者站在高台上靜止不動,除製造神話雕像製造影像,更如肩上蒙著眼的老鷹揭示居高臨下的監視。高空老鷹是全視的高高在上的權力角色,而無人機更影射當代的社會控制,不再是地面上移動的羊群,而是網路上流動的資料。我們面對迷霧和無人機的親身經驗都直指當代社會「透明性」和「監控」的課題,一方面,霧中風景呼應講求表面透明卻不明確的狀態。另一方面,完全的透明完全的可視見,正意味著完全的監視。於是在大數據監控時代,抵抗的關鍵策略正是如何不被看見。
我們觀眾面對的是後網路後人類的鮮活群像,我們彼此監視彼此消費和協作,我們是啥也不再相信的網路社群不斷消費新的「革命」,漸漸習慣「過多」的世界?不斷自我改造超越身體極限?從「抵抗」漸漸轉為「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