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人與音樂家,一個評論一個被評論,看來好似是對立關係,但對認識已經十五年的焦元溥與嚴俊傑來說,卻是「互相漏氣求進步」那頗有默契又相輔相成的牢固友誼。兩個人從當年的相識,聊到二○○二年那一回嚴俊傑參賽、焦元溥當觀眾的那場柴科夫斯基音樂大賽,以及近期兩人正在做的事與體會心得。兩人互送的禮物也不改「鬥嘴鼓」作風,玩笑與期許兼具的心意,盡在其中……
第一屆台師大國際翡洛嘉鋼琴藝術節
2017/2/12~19 台北 國立師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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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樂評人焦元溥的冷面幽默,碰上鋼琴家嚴俊傑的爽朗笑顏,本來以為「還好呀,才十五年而已,沒有很長」的友誼,兩人卻反覆拌嘴無法確定相識的起點。焦元溥清楚地說出「二○○一年,四月」這個精準的時間,「那時候我在當兵,之前先跟嚴伯伯和嚴媽媽吃過飯,那時候才見到他。」嚴俊傑卻認為兩人是在前文建會主委申學庸的牽線引介下,才在一場共同飯局裡打過照面,「我應該十六歲就認識你了吧!」嚴俊傑說,「那時候我拿完小柴獎(柴科夫斯基國際青少年音樂大賽),申老師也看過焦元溥的文章,就覺得大家都是優秀的年輕一輩,就有了那次飯局,讓大家有機會正式認識。」其實兩人的故事沒有太多不同之處,更像是找個話題互相吐槽的見面流程,焦元溥一句「本人頭腦非常好」要他停止懷疑,嚴俊傑嘴裡雖說:「好,你說了算。」也不忘隨後補上:「你那時候有在當兵嗎?我怎麼不記得你理平頭?喔,對,你髮型一直都這樣。」一來一往之間,足以看出兩人有話直說的好交情,「那時候飯局就有聊天,之後有很多場合也會碰到面,算是找到可以談論音樂的朋友,時不時也會分享一些彼此的想法。」嚴俊傑說。
那年夏天,在莫斯科
二○○二年焦元溥退伍後,展開了從巴黎到莫斯科的遊歷生活,《遊藝黑白》的訪問錄也是從這趟旅程開始,途經德國時,他造訪了當時在漢諾威音樂院學習的嚴俊傑,也與嚴俊傑的老師凱爾涅夫(Vladimir Krainev)進行訪談。同年六月,兩人分頭抵達莫斯科,嚴俊傑以競賽者身分參與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大賽,焦元溥是台下觀眾,「他就像比賽觀察員,從頭聽到尾、每場都聽,好像非常認真的評審一樣,每個選手他都有做筆記。那一個月裡發生好多事,像是他有一次跟觀眾吵架,大概他那時候年紀比較輕、個性比較衝吧,雖然現在也差不多啦。」嚴俊傑說,當時他和焦元溥一起坐在觀眾席,前排有兩位俄羅斯老太太在音樂會進行間不停地說話,「跟她們講也不聽,怎麼可以在音樂廳講話!」焦元溥說。「他當時就像這樣很激動,過沒多久就開始用筆戳她們,」嚴俊傑親眼目睹這一幕,事隔多年再次重述還是大笑不止,「她們氣到回頭罵他,焦元溥也跟他們對罵(「我就罵她們『Baba Yaga』,就是穆梭斯基《展覽會之畫》裡的巫婆。」焦元溥說),後來老太太們很生氣要走了,他還追出去,最後不知道為什麼,就在柴科夫斯基音樂廳上演了一場追逐戰。」荒謬的場景,看在嚴俊傑眼中就如漫畫般有趣。
那年正好碰上世界盃足球賽在日、韓舉辦,「柴科夫斯基大賽是六月六日開始,第一輪比賽每天的時程是早上十點到下午兩點多,接著下午六點開始比到晚上十點,」焦元溥回憶,「六月九日那天下午,俄羅斯隊○比一輸給日本隊,結果紅場就開始暴動了。」嚴俊傑也說:「不只是暴動,根本是爆炸了,到處都是砸酒瓶、燒車,莫斯科的旅館一樓窗戶全部都被打破,看到亞洲人就打。」當然目標對象是以日本人為主,不過群情激憤誰在乎這個?「比賽單位只好安排一輛巴士,讓所有的亞洲參賽者比完可以直接坐車到飯店,那時候小提琴組的中國參賽者陳曦還被打到頭,到最後包著繃帶上台,後來得到了銀獎,說不定也算是有點加分作用吧。」嚴俊傑笑說,也反問焦元溥人在哪裡,「我在街上啊!每天兩點多結束到六點開始之間,大概有三個多小時嘛,我就會找一、兩個博物館看看或是到處逛一逛,那天下午我在莫斯科歷史博物館,就在紅場附近,」焦元溥說,「我一出來就看到整個廣場的人都在瘋狂奔跑,因為警察在抓人了。我還在看說到底發生什麼事,眼前就跑來一個人,當著我的面,把手上的酒瓶『匡噹』一聲敲破,用碎玻璃尖端對著我哇哇大吼,我也是嚇到就趕快跑了。」一群台灣遊子在這樣的危急時期,也彼此聯絡組成互助團體,以確保安全。
在路上持續學習,為學子搭起橋梁
嚴俊傑和焦元溥近年常在NSO講座及其他音樂會一同合作,最近兩人也同赴中國演出。說起接下來的目標,焦元溥雖有長年的寫作計畫,不過二○一六年所歷經的兩件大事,也讓他願意對突然出現「莫名其妙的人生際遇」保持開放態度:「今年一月,在短短兩、三天之內,先有金馬獎的評審邀約,後有義大利指揮慕提(Riccardo Muti)的歌劇節邀請,可以去看他上課、聽他教唱歌劇,這對我來說好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焦元溥說,這次的經驗,得以讓他從慕提對樂句和字詞的分析及要求中,歸納理解出重點,「看他用那樣的方式來講解威爾第的音樂、輕重音的搭配,聽他講、聽他罵兩個禮拜之後,就可以抓到那個規律了,如此也能套用在其他義大利歌劇作品上,正所謂見微知著。」不只是課程內容,連慕提的教學態度,都讓他十分欽佩,「我知道他脾氣非常不好,今年看他上課,實在佩服,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榜樣。學生在他面前犯錯都已經第五次、第六次了,他依然可以這樣笑臉迎人地指正,連像我這種幾乎不懂義大利文的人,在台下做筆記都知道錯了。」一生難得的學習經驗,也讓他未來的書寫方向、解析方式有了許多實質的幫助。
目前在台師大音樂系任教的嚴俊傑,今年暑假也回到了母校美國柯本音樂學院,擔任音樂營的教學導師,除了演奏家的身分、老師的職責,在二○一七年初的「第一屆台師大國際翡洛嘉鋼琴藝術節」,嚴俊傑更成了藝術總監和執行長,親身籌劃課程、邀約國際大師來訪,主辦屬於台灣的國際音樂節,「在我自己的成長過程中,一路上有非常多的前輩給了我許多幫助,一個音樂家的養成需要累積演出,慢慢持續下去,這條路很長。」他曾走過許多地方,也因為比賽、演出認識了各地的音樂大師和夥伴們,「全世界的大比賽我都去過,有些評審委員都是在當時才知道的,可是我發現,其他國籍的參賽者,或許因為老師的關係,或是在很多不同的場域裡,評委、老師、學生彼此之間都有很多交流和接軌的機會。」即使彼此認識,卻不是在賽場上私相授受的利益交換,而是有更多指導請益、演出合作的可能,「於是我希望可以將這些國際上知名的評委請到台灣來,認識我們的學生、我們的音樂教學環境,還有許多在這裡耕耘的老師們,這就是一個跟國際音樂圈相互銜接的平台。」不僅如此,他更邀請了紐約Young Concert Artists的年輕音樂家來台,青年學子間不單只能在比賽舞台上相遇,「也可以在這樣音樂節中,看到國際間、來自各地非常優秀的同輩,這才是真的切磋。」這是早已揚名國際的嚴俊傑選擇在台灣做的事,給學生,或許也是給自己多一點刺激,大家一起進步。
焦元溥的禮物
讀《黃媽媽說菜》 憶「傳說中的叉燒肉」
焦元溥在嚴俊傑離席時,展示了他要致贈的禮物,是作家黃麗群的媽媽出版的料理書《黃媽媽說菜》,為什麼送這個?焦元溥說,因為嚴俊傑很會做菜,「他最擅長的是豬肉料理。」直到嚴俊傑拆開禮物時,才揭露了這個嘲諷背後的故事,「那次他來德國找我,我想做叉燒肉,之前也有做過,還算不錯。」嚴俊傑說,「那天去逛超市,一般來說,做叉燒肉都要選有一點油花的肉嘛,可是我看到一塊很漂亮的大瘦肉,一滴油都沒有,但我還是買了回來,先蒸再烤就上桌了。結果完全連切都切不開,他送這個就是要諷刺我啊!」焦元溥也追加吐槽,「嚴老師的叉燒肉:堅若磐石、固若金湯。」
雖然具有諷刺的意義,焦元溥其實相當喜歡這本書,也推薦大家可以買來看看,「我自己也吃過黃媽媽的菜,真的是非常精采、非常好吃,可是我讀的時候也很好奇,比方說『花椒雞』這道菜,真的有這麼簡單嗎?我有吃過她的花椒雞,美味到不可思議,如果按照她的書中的作法,真的就能做出來嗎?」焦元溥不改評論與研究的好奇心,或許嚴俊傑下回重做叉燒肉,邀宴雪恥的同時,也能為他提示一些料理的奧秘。
嚴俊傑的禮物
領帶與音樂盒 樂評與鋼琴家之間的愛恨交織
嚴俊傑的禮物是兩樣物件的組合,迪奧(Dior)的領帶與大野狼和小紅帽的立體木製DIY音樂盒,還附贈音樂盒所須的馬達,其中也有USB插座,讓焦元溥可以選擇播放自己想聽的樂曲。「我看他每次演講都沒有打領帶,就在想說他是不是沒有領帶啊?」嚴俊傑不改貼心地說,「而且我覺得他這個人很節儉,好像不願意買好東西給自己用,就挑了一個名牌給他。」至於大野狼和小紅帽的組合,就是鋼琴家的反撲了,「他每次都喜歡逼我們彈東彈西,好像要把我們吃掉一樣。」嚴俊傑也說出真實心聲,「以前我會覺得,這些音樂評論還不是要先有音樂你才能評論,但現在看起來,這就好像故事裡如果只有小紅帽,就沒有故事了。」音樂盒上面的,偽裝成奶奶的大野狼與小紅帽分坐餐桌兩邊,隨著下方齒輪的轉動,野狼會站起身子、張開大口,似乎下一刻將把小紅帽給吃下肚,但這並不會真的發生,齒輪繼續轉著,兩人也將恢復、一再重複到原先對坐的姿態,「看到這個一直轉動、轉動,就會想到很多事情。」
面對嚴俊傑的指控,焦元溥自己也承認,「其實我還蠻喜歡刺激這些演奏者的,我是覺得如果你有能力、我們也有這個機會的話,何不挑戰一下呢?」嚴俊傑也同意,「我就被他逼著彈蕭邦練習曲全集啊!不過我必須說,我很感謝他逼我做這些事情,如同這次『交換禮物』的主題一樣,平常哪有閑情逸致去做這件事,逛街的時候我還跟店員說『聖誕禮物就是要買那種,自己絕對不會買給自己的東西』,其實這就跟他逼我彈曲子一樣啊!」嚴俊傑說,「因為我也不會自己想說,『那我現在來把蕭邦練習曲全部練完好了。』就算會,也是自己彈著玩,那跟需要上台演奏的狀況不一樣,很難自己跨出這一步。這種事情,還是要有一個人逼你比較好,當然也還是會有一種又愛又恨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