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能改變世界嗎?或許留下的是問號。但,以對話推進民眾性美學的劇場,卻像查巴達民族解放陣線所展現的革命哲學一般,從來是馬雅神話中,日神與夜神在交替行動時,所展開的發問。日日夜夜邊發問、邊共同創造宇宙的運行,留下的一句話語便是:「從未抵達,從未放棄。」我常用這兩句話來形容,介於「民眾性」與「美學性」之間的亞洲民眾劇場。
「民眾在何處? 民眾在何處?」亞際社會民眾劇場工作坊
2018/12/13~15
新竹 國立交通大學人社二館 210室
現在回首,那些將日子耗在一個鐵皮屋簷下,抽著從門口攤子上買來的涼菸。腳上懸著的勃肯涼鞋,還不知要晃多久,才會等到下一位演員現身的日子,雖顯枯燥與稍許的不安,卻頗為令人回味不已。因為,我們總在一方面用手糊著抗爭的面具或布偶;同時,夢想著這將是一場「革命的預演」。那是一九九○年代初期的馬尼拉郊區,時不時到來的停水、停電,讓人陷入不得不的焦灼中……但我們冷靜著,希望街頭劇與抗爭,終將是揭露政治敗行的文化行動。
「民眾戲劇」的啟蒙
也就是在那些炙熱的,經常混和著日陽與陣雨的午後,我初次從菲籍導演朋友艾爾.山多士(Al Santos)手上接到那本令人振奮不已的政治劇場名著《受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奧格斯特.波瓦(Augusto Boal)這個名字。但,其實他在一九七○年代初期已經出版此書。我的來自第三世界的菲律賓導演朋友,也早在他的大學時期(1970),便在學校左翼戲劇社團的讀書會中,讀過這本著作。
這書中,作者花很大篇幅批判西方戲劇元祖亞里斯多德。這其實也沒太大不了。因為,「移情系統」早就在「史詩劇場」現身後,失去戲劇美學的光環;然則,美學是一回事,涉及美學以外的激進思維,卻必須擺在民眾的社會變革,如何被看見及議論的關鍵上。這是波瓦作為一位拉美左翼劇場人,不可被忽略、卻不那麼經常甚而偶然被提出的地方。他在書中繼續的論點,是透過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分析希臘悲劇時,所提出的「悲憐」與「恐懼」,來討論雅典城邦是一個階級分化不可打破的社會,這可以類比於當下的西方民主社會。
這樣的論述,明顯揭示左翼政治劇場的思想立場。許多以研究西方戲劇為前導的學者,都翹起鬍子(如果有的話)、瞪大雙眼瞧著……在亞洲知識圈,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在台灣,更尤其是一件免不了會讓主流知識界感到不安的事情。這自然與知識學術圈,長久習於內化西方價值,關係深遠。但,有個時空的問題,卻不容忽視,也就是一九九○年的當下,世界性的氛圍,恰都處於「蘇東坡」解體(編按:指蘇聯、東歐政治解體),全球化大舉勝利的旗幟,宣告意識形態的終結等同於社會主義落幕。在一般性的後冷戰年代到來的時刻,其實,透過冷戰對於第三世界左翼的封禁,並未因此結束;卻在後革命年代中,開啟了新自由主義的大門。
可以說,世界性的撞擊,就在民眾戲劇的眼前;但,偏偏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等於在落敗的第三世界一方,繞過整個資本市場的歡欣鼓舞,來到陳映真先生自述創作根源的文章〈後街〉。從〈後街〉情境投射到自己,不免是轉身凝視一九八○年代,透過文字與街頭抗爭,所取得的批判性動能,其主要的結構性分析落在:針對戒嚴體制下的獨裁式發展,展開方方面面的文化抵抗。至於,迎向未來的遠方,想像的仍然是陳映真小說《夜行貨車》中,最後一個句子所言的「南方」(這裡的南方,非僅本土主義底下的南部,指涉的當然是左翼世界觀底下的第三世界)(註),將如何以文化行動的再現,重新回到人的面前?這是九○年代初期,民眾戲劇在台灣的文化語境。脫離這樣的語境,很多回顧與描述,終將只是一場,以文獻為邊界的、線性時間的蒐覽!
以劇場作為改造世界方案
時間所意味的時代性,通常表現在時間背後所展現的張力上。這在九○年代以降的「民眾戲劇」而言,恰恰反應在後革命年代,從身前瀰天蓋地撲來之際,如何藉由冷戰╱戒嚴體制的反思,清理出民眾戲劇前瞻未來的第三世界性質。恰也是這樣的緣由,說是驚駭卻恆然並非偶發,在墨西哥叢林中的「查巴達民族解放陣線」,朝著這個宣告意識形態終結的世界,開出了受壓迫者的一聲槍響。那些透過神秘的馬可斯副司令,所共同蒙面的叢林武裝戰士,男男女女都在馬雅原住民的神話與現實中,開啟了新一輪的文化抵抗,稱之為發生在世界邊緣的革命劇場,一點也沒有誇張的意味!
這真實的革命戲場所帶動的感染力量,運用的非只是舞台上的道具槍支,而是用真槍實彈,撞擊每一位全球化語境下的被壓迫者,而更形隱性及迫切的,卻是這革命富涵著一齣以文化行動命名的戲碼,稱作:「受夠了!第一世界」。這自然引發了以劇場作為改造世界方案的民眾戲劇,以新一輪的工作導向,展開去菁英化的表演藝術逆向思維。最具典型性的,應該還是重啟戲劇作為一種論壇的主張。這主張,雖說源自於波瓦的「論壇劇場」,卻有著新的面貌與表現風格。
如果,從戲劇表現的角度切入,反應在這個時期,具備跨亞洲內涵的民眾戲劇,自然以由「差事劇團」及菲律賓「亞洲民眾文化協會」(Asian Council For People's Culture)籌組的「亞洲的吶喊」(Cry Of Asia),這項連結亞洲十個國家、融入傳統與當代表現元素及內涵的匯演,堪稱某種代表。當然,以亞洲的主體作為假借的劇場表現,在事後的批判性評議上,都不免出現運用傳統為「亞際」(Inter-Asia)符號時,經常出現的東方主義的問題。這在這項計畫巡迴亞洲各國演出時,並未成為例外!然而,這恰也提供了,從思想的角度切入的觀點,也就是如何在「美學性」上,拒斥異國情調的鋪陳,並且在與「民眾性」相遇時,避免二元對立論的框架。
恰是在這樣的脈絡下,沿著智利詩人聶魯達在表述他的詩歌時提及的,「我的詩歌有兩只翅膀。一只是革命,另一只是愛情。」九○年代初葉的亞洲民眾戲劇,延續「菲律賓教育劇場」(PETA)的精神,經常性的表現為「以藝術展現為內核」及「以民眾參與為主體」的兩只民眾戲劇的翅膀。若就當時的差事劇團而言,藝術展現的風向,是從「亞洲的吶喊」轉化到演出陳映真先生的報告劇《春祭》,以及隨後發生的、援用自日本帳篷劇的文化行動之旅。這項旅程,內蘊著如何在亞洲劇場的範圍內,追尋落實於在地歷史與現實的戲劇表現。另外,就民眾參與為例,則一路以拉美解放教育學創始人保羅.弗雷勒(Paulo Freire)的對話理論為根基,所形構的民眾性質的社區戲劇為核心。開展的實務案例為:從「美濃反水庫劇場計畫」至「石岡媽媽劇團」以降,在社區間開展的工作坊及展演呈現。這只翅膀,具備戲劇表現之外的「培力」(Empowerment)性質。關鍵性指標仍在於,如何真正回返弗雷勒 所言:「對話,以世界作為中介」的重點。因為,這涉及當劇場美學與民眾「培力」相互交錯時,如何在對話中推進從個體到群體的變革意識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