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鎮雲門舞集四十六年,林懷民從拓荒者到種樹人,雲門從鐵皮屋到水泥蓋的美麗劇場,歷經多次的「破」與「重來」,最近的一次,就在二○二○年,林懷民將交接雲門藝術總監之位給鄭宗龍。面對交棒,林懷民以短篇《秋水》的水過無痕,舞者們結晶體般的美麗身體語彙,平靜喜悅地宣告自己是「幸福得不得了」,對交棒的決定只有想念,沒有留戀。未來,就是學著放下工作,學著過家常日子,常常一坐下來就專注地忙到忘了時間的編舞大師說:「總之,我歸結我前途的成敗是屁股能不能抬起來!」
林懷民面容平靜,抽著他的大衛杜夫香菸,凝望眼前周章佞、楊儀君、黃珮華、蘇依屏與黃㜫雅的行雲流水,給指令的語氣近乎慈祥。
他正坐在雲門劇場排練場排《秋水》,身旁是助理藝術總監李靜君,李靜君拿著筆記本,速記林懷民的輕聲指示,「讓依屏到,章佞剛好『逗』起來,對,這裡」「章佞應該要『轉轉step on』,但她現在是轉轉『and』step on……她應該要骨盤一轉,就在那裡」……面對應該要「這裡」「那裡」偈語般的指令,李靜君只是點點頭,沒有多加提問,全靠多年默契的心領神會。
蘇依屏拐了腳,林懷民喊:「沒關係,慢慢來!」他偏過頭對我解釋:「依屏前陣子肚子開了刀——」接著轉向李靜君:「這個動作可以改,依屏肚子——」李靜君輕輕搖了搖頭,林懷民緩下語氣,「喔,不是肚子。那是褲子嗎?」李靜君應了聲,「是褲子。」林璟如的服裝修到第三版,依然在調整階段。
排練場上的流動無始無終,無高潮無迭起,短暫休息時,李靜君趨前打磨舞者各自的動作,為了幫助我想像畫面,林懷民獻寶似地秀出手機裡存著的《秋水》劇照,在一片澄澈的水紋、紅葉、綠草與灰岩上,舞者是瀲灩水波中的小小石子。
多河、多水的命 一輩子的辛苦
那是二○一六年林懷民到訪日本京都修學院離宮時見著的一條乾淨、澄澈的小水流,「那水像空氣,你不要告訴別人,《秋水》在二樓看,好好看!」
林懷民的辦公室原先也是見得著河的,建築師黃聲遠設計雲門劇場之初,原先把視野最好的空間留作藝術總監室,那房遠眺可見淡水河,但雲門舞集在二○一五年進駐後,愛河的林懷民把它給「捐」了出去改為貴賓室,他現在的辦公室是條走廊,一側是沒有遮蔽的整排窗戶,窗外是大片竹林,「這竹子前幾年颱風被吹倒了大半,但馬上又長出新芽。」他清楚自然的頑強,這十年來,河川、風影、稻禾、海浪不斷在他的作品中現身,「大自然會觸動我的,多過於其他。」
出身士紳世家,父親林金生是政壇菁英,作為家族長子,他五歲看芭蕾舞劇電影《紅菱豔》愛上跳舞,十七歲獨自北上與皇冠文化簽下一紙合同,廿二歲出版第一本小說《蟬》,然後他出國唸書,廿六歲回台成立雲門舞集,雖未走上仕途,但他的使命感與責任感早被刻寫在父母給的名字裡,「我有精神上的壓力,這些沒有停過,」他撫著心臟,深深吐一口氣,「是『嗯!』的那個東西。」
他沒有辦法地愛著台灣社會,那是他的軟肋。他關注家國大事、百姓民生,自言創作《薪傳》(1978)時的自己是個「勇武派」,但他也愛大自然,大自然讓他安靜,特別是水。
林懷民生命多河、多水。他在印度恆河理解安靜,學習靜坐;他多年的寓所就在淡水河旁,幾年前河水還僅在一個跨步之外的距離,「那時我打開窗,一站,就是水。有時覺得,我就在整條河裡面,半夜就跟整條河在一起。」如今家宅旁的紅樹林抽高,遮擋了視線,但水其實早流淌在他生命的軌道裡,「我在春天出生,那是陽曆二月,農曆一月,從五行來看,那是水多土少,土不乾,難見樹。」
他笑,吐出一口長煙,「算命說八字多水,一生都很辛苦,因為水汪汪,土不夠,樹長得很辛苦,所以,每次都要重來——他說的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