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我坐在廚房的大桌子旁,看著爸爸埋首於超大尺寸的美國公路地圖,規劃著全家每年夏天從芝加哥開到蒙大拿的公路旅行。這段到外公家2,214公里的路程,是我夏天最期待的事。我完全不介意在車上待廿幾個小時,我一邊打電動、睡覺、吃零食、和哥哥開開玩笑,同時看著橫越美國時沿途的風景變換。在我的腦海裡,我們是離開了平靜郊區生活的探險者,跟隨早期先人們拓荒的腳步抵達美國西部,而我爸則是這支探險隊伍的隊長。
在近乎筆直的公路上開車相當容易,有時我們會連續開上好幾個小時,而完全沒看到任何人。身處綿延無盡的荒涼大地,讓人興奮卻又有些不安,感覺好像我們是地球上僅存的人類。
爸爸花這麼多時間規劃行程的目的很簡單卻很必要:不要迷路。我當時只是個孩子,可是我已經看了夠多的恐怖片,知道「一個人獨享全世界」的浪漫想法是一回事,但是在日落後自己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完全是另一回事。
今天早上當我跟著iPhone裡的小藍點,去興城街拿訂製的材料時,我的視線完全黏在手裡小螢幕上。Google地圖運作順暢,帶著我順利穿越那些曲折的巷弄。但如果你問起路上跟我擦身而過的人,或是經過了哪些小店,我卻無法回答。我安全而有效率地完成了任務,但在這種效率之下,我錯失了探索台北不同面貌的機會。
白沙屯媽祖與走在未知
為了進行博士論文中關於優人神鼓將宗教儀式納入演員培訓的研究,我在一九九八年首次參加了白沙屯媽祖進香。我加入兩千名信眾的行列,伴隨媽祖從白沙屯拱天宮一路步行到北港朝天宮。跟其他神明的進香不同,白沙屯媽祖的徒步進香沒有固定的路線或行程表,而是大轎班依照媽祖當下指引的路徑方向前進。每天行程的不確定性,挑戰信徒們是否能捨棄自己的慾望,以無所預期、放下自我的方式前行,進入完全未知的狀態。這件事顛覆了人們在工作和學校時根深柢固的時間控管概念,迫使人們和媽祖「合而為一」,按照她的步伐和節奏行走。進香的目的並非以最便利的方式將媽祖送到北港。相反地,媽祖進香完全背離效益考量和目標導向,將僅需三小時車程的行程,轉化為一趟需時九到十二天的奧德賽之旅。
作為參與進香的香燈腳,我不需要煩惱何時要轉彎,或是我們將前往何處。沒有地圖,我只需要跟著團體一起走。當我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行走時感受到的身心體驗、跟其他進香客交流的情誼、沿途稻田和建築景觀的變換,以及鞭炮、香火和傳統音樂帶來的感官轟炸時,這段經驗明顯地解放了些什麼。因為不用擔心跟隨地圖的路線或是迷路,我放心地迷失了自己。
燒掉地圖
我最近觀賞了一場演出,顯然導演對他想表達的內容有清晰的想法。他對敘事的進展了然於胸,安排了容易了解的架構和角色發展。當我在座位上坐立難安時,我想起了以前在研究所時教編劇的一位教授,他強調了概念清晰及不讓觀眾困惑的重要性。這位教授教我們一套精細的系統,在實際坐下來寫劇本之前,需要先發展大綱,並詳細規劃整個故事的走向。但在我終於擬好大綱時,我發現我已經失去了寫劇本的動力。同樣地,當我坐在觀眾席時,我也會納悶自己在整個表演體驗中所扮演的角色。這位導演創造了清晰可見的路徑,反而讓我沒有任何探索的空間。如果他的目地是讓我了解,那他可說是成功了,但是尋找意義的樂趣又在哪裡呢?
二○一三年,我們在台中國立台灣美術館演出了《開房間計劃——more than this》。演出時,觀眾需要從一個紅色的小木門進入空間,木門位於寬12公尺、高3.6公尺的白色牆面中央。外觀上,觀眾只看到一堵頂天立地的白牆和紅色小門,完全無法估計門後面的空間尺寸,所以在進入空間裝置時,有著一股神秘感。進門後是一個小玄關,觀眾面對著兩扇180公分高、用畫做成的門,畫像分別是摀著一眼的男子和女子。接著,女子畫像開啟,一位表演者出現,溫柔地牽著觀眾的手,引領他們走進狹窄的走廊,轉彎、直走、再轉彎、直行,抵達另一扇緊閉的門。觀眾在抵達第一個「真正的」表演空間之前,已經穿越了兩扇門、一個玄關,還有12公尺長的蜿蜒走廊。
乍看之下,這種空間轉換似乎是多餘的,但那些門、玄關和走廊,對於讓觀眾離開日常生活、進入表演的超現實世界,卻是必要的。那些迷宮般的曲折蜿蜒意圖讓觀眾迷失方向,並干擾他們在心裡勾勒空間地圖的能力。當失去對空間尺寸的感覺或是可依循的路徑,觀眾在觀賞演出時,進入了更高的覺察狀態,在當下生理和心理的張力也更加強烈。一如我最近看的那場表演,我的目的也是讓觀眾達到自我覺察和理解的新狀態。但與其提供清晰的路線圖,相反地,我相信迷失方向是幫助我們打破日常限制的關鍵,而這些限制阻礙了我們全然卸下社交面具,面對自我。有時候,必須先失去,才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