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負國家文化記憶庫的官方如果踏實認真,早該好好整理讓古稀劇種、音樂得以重新認識的方式再次復育於一方舞台,儘管關心觀賞者勢必小眾,仍須慎大壯為。旱溪溪底仍有生命脈脈,儘管入目都是水泥封阻,人們如何打開思維重新親水、禮敬自然呢?從漂浮的高架鐵道下看凡塵,太多太多真實故事與文化內容,不在建築那邊,在無聲的另一邊。
旱溪從豐原公老坪滑坡而出,一路向南,沿著盆地東緣,至台中火車站附近匯綠川入烏溪。在豐原東南隅一帶,河面已呈平面灘礫,幾不見水漬。河道東側遠處可見起伏的是盆地東緣碎型淺山,西側這岸,日本時代啟建鐵道,鐵線與河線幾乎伴行,從潭子、北屯、台中火車站一線而下,如今早已高樓並起,人口麇集。隨著鐵路高架化,鐵道東邊像是被音牆劃開的另一片無聲之地,儘管與台中火車站並鄰而居,這處名喚「旱溪」的聚落,不見於光鮮台中檯面,以川為名,同時還有一處四百年香火的「旱溪媽祖」樂成宮。
旱溪畔的亂彈聲
台灣最後一個職業北管亂彈戲班「新美園」的團址,也是團主林金鳳住家,就在樂成宮附近。「旱溪新美園」,戲劇史、戲界都如此稱說。「金鳳先」二○○二年駕鶴西歸,新美園幾無人再提及。但旱溪湧自蹊徑,途經豐原牛烏欄庄、鎌仔坑庄、新田,沿路記載著平埔族聚落舊名及漢人新墾古跡。果然,早溪新美園史或說台灣亂彈戲史,與台灣聚落開發史步履相隨,在草深莽結的台灣西部,亂彈戲與平埔族、客家、閩南人交涉最深,從聚落回看戲曲,是另一個村鎮史可著墨之處。
一九七○年代,邱坤良教授調查台灣亂彈戲班,民國六十九年寫成〈台灣碩果僅存的北管亂彈班——新美園〉(收錄於《現代社會的民俗曲藝》一書),當時的新美園仍有十九名團員,雖幾乎都是各地散班的亂彈戲演員重組落腳,但皆實力菁英,其中,客家籍占了七人,平埔後裔兩人。如果再看他們的出生地,苗栗後龍、大湖、卓蘭、桃園龍潭、台中東勢、南投草屯等等,閩客平雜居靠山群落占了最多。
台灣早期開發,從割水換地或武力鎮壓平埔聚落開始,到閩粵墾戶引水築圳闢伐平原,後至的客家人往淺山定居,平埔族漢化,高山設隘為界,一個個聚落生成時,從閩西、閩中、粵東帶來的亂彈聲腔樂種、大戲,隨之進入台灣開發史。至清領日治時期,西部大城台北、新竹、台中、彰化、嘉義都興起北管西皮福路之爭,幾成械鬥。後來閩南聚落因歌仔戲語言優勢漸侵地盤,亂彈聲音漸稀,但客家地區早期客語大戲尚未成形,慶典獻戲仍一律只唱亂彈。民國五十年王金鳳起班命名新美園時,台灣亂彈戲盛況已大不如前,五十餘團驟減為十團以內,十多年後,大約民國六十六年另一著名的草屯樂天社收班,全台就只剩新美園一團孤掌獨鳴。
旱溪終年乾旱,本就為洪肆時期自然水路形成,溪底坑石掩於粗礪堤岸與雜草榛林中,再無聞聽砰磅巨聲。旱溪尾新美園唱演的北管亂彈,也是質礪況樸的一種,民國七十八年新美園進國家戲劇院演出,因不懂裝懂的專家學者認為古路風格的「福路」戲聽起來比較不像太接近京腔的「西皮」戲,聲響容易辨別,因此團主王金鳳臨時決定加演一段福路音樂的扮仙戲《蟠桃會》,結果半小時扮仙拖了一小時,情節冗沓,又生出不少意見。
那一年,當亂彈登上國家戲劇院舞台
來不及被保留的聲音哪!那年國家戲劇院製作的「台灣民間戲曲系列」災難不僅此,彰化新和興歌仔戲團舞台布景尺寸不對,東華皮影劇團被安排在大劇院舞台因此只得拉闔大幕留下一個小景窗,新美園第一晚加了扮仙太冗長,第二晚《黃金臺》還沒演完就落大幕,原因是劇院舞監聽王金鳳說,演到九點半就好,但當時戲才進入武打高潮,眼看已快到十點,舞監按時落幕,台上正在開打的田單、火牛陣士兵、北齊太子一時傻住,觀眾也一頭霧水。隔日兩廳院當然被輿論罵翻,但也不能完全怪舞監,其實是「金鳳先」想著,「驚戲傷長,演傷久歹勢」,就跟兩廳院說演到九點四十好了。結果,不熟悉的雙方,狀況百出的盲目約會,劃上北管亂彈戲登上國家劇院終點。
變動過速的生態競爭造成亂彈戲沒落,已不是藝人、劇團、觀眾之責。肩負國家文化記憶庫的官方如果踏實認真,早該好好整理讓古稀劇種、音樂得以重新認識的方式再次復育於一方舞台,儘管關心觀賞者勢必小眾,仍須慎大壯為。旱溪溪底仍有生命脈脈,儘管入目都是水泥封阻,人們如何打開思維重新親水、禮敬自然呢?從漂浮的高架鐵道下看凡塵,太多太多真實故事與文化內容,不在建築那邊,在無聲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