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來,國際劇場設計圈有個熱門概念「Design as Performance」(設計作為表演)——把設計當作是表演的一環,而不僅僅是「成就」表演,《Better Life?》是我所見過,把此概念發揮得最好的台灣作品。要把一個人的生命製成「體驗」談何容易,而《Better Life?》的製作與設計概念成就了這一切……
Polymer DMT聚合舞《Better life?》
8/15~16 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
我是觀眾,但,我不在觀眾席。
我站在舞台上。
舞台角落一個攤車,擺滿東南亞食物用品,黃色的燈泡把攤車上的商品烘照得像剛剛出爐的麵包,可口誘人,我正走過去要拿,背後傳來一聲宏亮的「大家好」,我回頭。有個男人的臉,大大的,投影出來,他說他叫阮玉英,在台灣這個名字常常被誤認為女性。他有大學畢業,大學時曾學過中文。台灣開放移工時,他自告奮勇來台灣當宿舍管理員,後來開起了越南雜貨店。鏡頭跟著阮玉英騎著機車穿越大街小巷,鐵捲門、窄巷、昏暗街燈,那是台灣人最熟悉的後巷風景,「我最感謝的人,就是我老婆。我希望可以再開幾家分店」。影片結束,阮玉英本人跑出來(穿得跟影片中一模一樣),他招呼我們到攤車前——
這裡每一樣商品,都是我店裡的,你們可以拿,旁邊有塑膠袋,拿完等一下前台結帳就可以了。
這是泡麵,泡麵在台灣很便宜對不對,我小時候在越南一斤米十五塊,一包泡麵要四百塊。一斤米可以全家人吃,一包泡麵呢一個人都不夠吃,泡麵沒有人吃得起。你們台灣人生日吃蛋糕對不對,我們那時候哪裡知道什麼蛋糕,同學過生日的時候,我們會湊錢,你十五塊,我十塊,買一包泡麵送給他慶生。
這是女孩子的沐浴乳,越南的女孩子皮膚很白很美麗都是洗這個。男孩子們靠過來,你聞我身上是不是很香,洗這個男士肥皂,可以香很久,不用噴香水。
整車的商品,透過他的話語活了起來,他走前還丟一句「謝謝你們,我先走囉,你們可以拿,旁邊有塑膠袋,拿完等一下前台結帳就可以了。」
(每一個觀眾都買了,挑貨挑到工作人員說「麻煩你們快一點喔,再給你們最後三分鐘」,我買了肥皂與波羅蜜果乾。)
下一站,我來到一間教室,簡單屋架子,數排桌椅,日光燈。老師已經站在白板前,她是秋姮,少女時鬧事打架進警局,媽媽很辛苦地掙錢供她來台灣讀書,目前擔任越南語老師,也是個著名youtuber,她對著我們侃侃而談,談自己、談人生、談選擇,觀眾也跟著進入學生的角色。短短卅分鐘,我回到了少年時的課堂(我好久沒有遇到這種用生命教學的老師了)。
第三站,一個鐵皮工寮,地上散落紙條:
這是哪裡
我好累
好想回家
好想睡覺可是好可怕
這樣怎麼敢睡
我們擠進工寮坐下,裡頭狹窄凌亂,塑膠袋、便當盒、最廉價的床褥。床底下傳來錄音對話。越南女生說她童年放學必須跨過一條河,有時不小心掉入河裡,書包課本全濕,回家還要晾書。她說她存了很多錢,想來台灣工作,沒想到抵台第一站,被帶到一個很可怕偏僻的地方:明天真的會被帶去工廠嗎?還是會被賣掉?聲音轉為越南語,低低的訴說……此時,一個瘦小女生,揹著雙肩背包,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擠過我們中間,人們讓出位置,她坐下,她看來好緊張,我多想對她說:「別擔心,台灣不可怕。」
但我沒有。
因為我不確定,台灣是否真的不可怕。
錄音結束,瘦小女生站起來,鞠躬,轉身離去。
我們跟著她步出工寮,一走出工寮,工作人員比手勢,指著一條白線,我坐下。這是第四站,一個小木屋的側面,上頭投影出一對母女的家常對話。兩人聊到媽媽的家鄉、外婆的家、女孩的夢想。通常,投影的影像都力求穩定清晰,但此處的投影竟微微晃動著,奇妙的是,這股微微晃動,反而給了它真實感。看著看著,工作人員指示我們起身,繞過小木屋側面,轉過牆角,這對母女正坐在裡頭講話,此刻我才恍然,剛剛所看到的並非預錄影像,而是直播,我從「看投影」到「看真人」,她們一來一往聊著天,我湊近看每樣東西的設計,窗框子用釣魚線懸著、矮櫃子、花瓶、木桌、恰到好處,正像一個家。
四個場景、四組故事、四段人生,最後我們被帶領到舞台後方,投影幕上,四位演出者侃侃而談參與此次演出的心情,我心想「等一下幕升起,這四人鐵定會站在我們面前鞠躬謝幕」。影片終止,幕升起,欸?奇怪,人呢?舞台上不見人影,反倒是天上降下了大大小小的木架子,彷彿一個又一個、不同形狀的「家」。
「她們在觀眾席!」有人驚呼,我細看,阮玉英、阮秋姮,阮紅蓉、范美幸和女兒,坐在觀眾席,望著舞台上的我們。桃園展演中心真大,她們看著我們,我們遙望著她們,此刻,誰是觀眾,誰是演出者?四周爆出熱烈的掌聲,我也奮力鼓著掌。
近十年來,國際劇場設計圈有個熱門概念「Design as Performance」(設計作為表演)——把設計當作是表演的一環,而不僅僅是「成就」表演,《Better Life?》是我所見過,把此概念發揮得最好的台灣作品。要把一個人的生命製成「體驗」談何容易,而《Better Life?》的製作與設計概念成就了這一切:
一、空間選擇
聚合舞Polymer DMT的身分計畫二部曲的延伸,從故鄉來到異鄉,是一種身分轉換。團隊把演出放在舞台上,最後讓演出者坐在觀眾席望觀眾,以空間回應了「身分轉換」作品軸,以形式加強了概念。
二、體驗安排
整個作品由四段故事組成,觀眾被分為四隊,各自有不同體驗順序。如果四段都是素人演員說故事,不免有些膩,而主創者羅芳芸將四段體驗安排得恰到好處,攤車和教室這兩段是素人演員對你說話,直球般告訴你她的人生,一段是無聲的體驗(工寮),一段是觀看投影(小木屋),觀眾用不同的方式,參與了她們的人生故事。
三、舞台設計
我喜歡《Better Life?》舞台設計時而寫實、時而寫意的做法,如果都寫實了就淪為遊樂園裡頭的娃娃屋,反而無聊。如果都寫意,需要觀眾努力投入想像力才能進入狀況,不免有點空虛。舞台設計陳成婷妙手高招,攤車與鐵皮工寮是寫實——她真的打造一台攤車、一個工寮,連同吃剩的便當、7-11廉價提袋這類的細節也一併給你。教室與小木屋是寫意——她抓穩了幾項核心元素變出了場景。教室的核心元素是白板、白桌椅、日光燈,釣魚線懸吊著鋁製窗框,恰好給觀眾一點點被場景環繞的感覺,四個距離不遠的場景才不會彼此干擾。
四、聲音與影像設計
如何讓觀眾知道該移動到下一個點呢?《Better Life?》利用車水馬龍的聲響當暗示,不突兀、不中斷,這聲響也可以當作是來到異鄉台灣的內心背景音。鐵皮工寮的錄音從床底下傳來,而非從上方喇叭播放,營造私語的氣氛。我特別欣賞小木屋的投影微微晃動這一招,那晃動的幅度微小,卻更吸引人專注於影像中的人。
五、素人表演
最後,我想用一點點篇幅來談「素人表演」。以我為例,我的生命經驗是貨真價實的,但這並不表示沒有受過演員訓練的我,直接走上舞台「演自己」會很精采。從「生命經驗」到「演出」,中間有許多道工法仰賴藝術家拿捏,捏塑太多,則失去本質,捏塑太少,則作品無法成立。這分寸拿捏特別難。一百位藝術家可能有一百種建議。我認為《Better Life?》掌握了四位演出者的特質,賦予她們自在說故事的空間,並用清晰的設計將四段故事串成一個作品,一個完整有餘韻的作品。
作品結束時,我站在舞台上,望著四位表演者,心中湧上身為台灣人的歉意,混合著自己當年異鄉求生活的苦楚,那是難以言傳的滋味。一個好作品,能觸及現實,也能觸及觀眾心中未知的柔軟處。
《Better Life?》就是這樣的作品。
文字|魏琬容 OISTAT國際劇場組織執行長
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舉辦的台新藝術獎,邀請九位不同領域的提名觀察人,蒐集、發掘,深入研究各種面向的當代藝術展演,並於網站發表評論,本刊精選單篇刊登。如欲讀更多評論,請至ARTalks專網talks.taishinart.org.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