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沒有看到魏海敏在每一個人生選擇背後所負載的歷史限制、所獲賜的獨立自主,我們也不能鳥瞰迷宮的全貌,或是找到通往此刻社會的迷宮出口。這樣一座困鎖觀眾的敘事空間,不正是戒嚴體制本身的重製嗎?終場耀眼地刺向觀眾席的熾白色燈光中,並沒有讓我感覺自己成為魏海敏版台灣史舞台上的主角之一,卻是錯愕地想起:這部劇不是要讓魏海敏演活自己嗎?縱使在劇中把誰都活過了,但是,她自己又被演到哪裡去了呢?
《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
4/17 19:30
新竹縣文化局演藝廳
《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以下簡稱《千年舞臺》) 的好評既來⾃跨界的元素組裝,其失敗也來自組裝元素後的不協和。將本劇裝配的錄像、京劇與攝影等一一析出,內蘊的都是精緻⽽饒富深意的巧思。陳界仁的三段錄像在倒視、廢墟 和坑道中漫開。倒立既是魏海敏兒時每日必練的基本功,也是陳界仁創作中「把顛倒的顛倒回來」 的基本態度;踏查小海光宿舍的廢墟、走過四通八達的⾦⾨戰鬥坑道,歷史通過暗中晃蕩的步伐熨開成面,凝集占據空間的重力。張照堂以經典的「無頭」系列傳達戒嚴生存境況下的存在主義式煩 悶,他也如人類學家般地忠實記錄了祭祀、野台與商賈的俗民生活,為我們剖開戒嚴時代多重的不規則斷面。
魏海敏酣暢醇厚的指法和身段,不只是對師祖梅蘭芳、師父梅葆玖的致敬,更讓我能以極有限的時間,精要地體會這個劇種的敘事語言。前半場節自梅派經典《穆桂英掛帥》的「九錘半」啞劇,在劇中由魏海敏親身演出並深入淺出地解說,按在鏗鏘有致的鑼鼓點上的動作,以身法簡約地表露心中糾結在持家與國難間的為難。這些思想鬥爭⼀次次於關鍵的歷史時刻搬演,飽含著「保家」與「衛國」的張力,《穆》劇的政治意涵至此足以與其美學性共同不朽。要是日後的我滋生了那麼一點觀覽京劇的眼光,《千年舞臺》的這個橋段就應該是那一顆種⼦。
然而,我之所以能夠覺察個別元素的美感,卻是因為本劇整體的美學邏輯,存在著難以迴避的矛盾。以那個「結婚時對美麗島事件毫不知情」、「無關政治」的魏海敏的生命史為中介,陳界仁與導演王景生之間角力得激烈。陳界仁的影像中,京劇演員在必須的倒立功課中,目視著美援時期島嶼安全與島外離亂的合題,突出冷戰下殖民與現代間的倒錯;老兵兀自收聽著廣播裡的戲曲唱段,是冷戰分斷下無話的鄉思愁緒——人們的⽣命如何被編織在戰爭的經緯中?我們該如何在宏偉的復興文化主旋律中,聆聽京劇雅俗共賞的民眾性?
張宗坤│廳院人
台灣勞動歷史與文化學會執行秘書,關注藝文場域中的歷史再現及其政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