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爵士裡,他們聽到自己;因為喜歡爵士,他們的生活變得有些不一樣。透過爵士研究者、劇場導演、音響公司負責人、歌手/廣播電台主持人等重度爵士迷的記憶與感觸,讓我們一窺爵士的迷人之處。
將爵士作為史料,聽出更多時代線索
文字 顏翩翩(爵士樂研究者)
我們身處在影音串流媒體為主流的時代,喜歡聽音樂的人有很多選擇,除了透過各類平台建立專屬的聆賞脈絡,也能參考樂界人士推薦的主流作品,進而累積自己音樂品味的根基。過去的我,也曾經執著於追隨「正確」與「國際化」的熱門知識,每天觀察臉書上來自樂評、樂手、樂迷的發文,並蒐集他們分享的音樂新知,再整理成每月網購唱片、書籍的清單,以解決個人對知識恐慌所產生的不良狀態。在一次掀開自家床底收納架之時,先是聽見一聲巨響,又看見一整排木框遭唱片堆壓垮,讓我徹底反思這些愛物,竟成了居家安危的困擾。我發現原來自己不知道要怎麼入門聽爵士,更無法確立我與爵士的關係連結,進而反思從台灣到全球有那麼多關注爵士的人,若大家一樣是聽爵士,如何站在不同的位置上,為自己創造一個守護爵士文化的使命,並且培養個人在聆賞路上的獨特性,切勿活在別人的聽覺世界裡,以免受專業知識的制約。
因此,對一個「非典型爵士樂迷」而言,我更在乎先認清對迷戀事物背後的三個價值觀:愛、意義與連結,並賦予個人一些情感上的淵源。親朋好友常不解地問我:你為什麼要研究台灣爵士?我的回答如下:一、表達對台灣音樂史的熱愛,爬梳爵士與城市娛樂生活,得以更親近過去的歌舞時代。二、尋找文化認同的意義,將爵士作為史料,以歌入耳,聽出更多線索。三、建立「人物設定」的連結,想像自己為某一年代的摩登女子,借用她們的視角親近歷史真相。這三點尋音探樂的精神,皆引領我更融入於預設的文化脈絡中,只要願意為自己的思維注入人性化的情節,便能依主題留心其中, 依個人實踐找出欣賞爵士的創意表現。
我也常問自己為什麼一個國樂系背景,主修揚琴的女子,最後會跟爵士扯在一起?非得要找出前世今生的因果關係,才接受由我來做這件事的獨特性。然而,這些疑惑在某日瞬間消失了,我看到一則 1936 年 7 月 31 日《東京朝日新聞》的廣播歌單,圖上印有一位演奏揚琴的大稻埕藝旦,名為幼良,報上標語還冠上台灣美人,她長得眉清目秀,氣質優雅不俗,穿著高頸的元寶領漢衫,留著一頭俏麗短髮,頗具30年代摩登女子的形象典範。這個線索讓我產生豐富的情感投射,並創造一個平行世界的連結,常想著我的上輩子有沒有可能是藝旦幼良,穿梭在大稻埕中式酒樓、西式咖啡廳,工作的環境充滿漢洋和交融的音樂氛圍,平時以揚琴當主奏樂器,不但演奏南北管音樂,也能彈上一曲流行樂給客人聽。
回顧這段認識爵士的驚奇之旅,我增加的人物設定是藝旦,由此深深察覺到每次遇到的史料都不是巧合,並且更仔細看見這個藝旦生命要帶給我的關鍵訊息。我是誰?誰又是我?你聽爵士的人設又是誰呢?
從藝術到戰鬥,聆聽生活的電光石火
文字 鴻鴻(劇場導演)
疫情中授課與排練停擺,只能宅在家中陪小孩。難得將小孩托給阿嬤,我拿起新到手的黑膠唱片,放上唱盤,翻開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單數》,品嚐一日之閒。這種搭配,就像爵士樂手每次的即興,是不可能重來的「一期一會」。很多書你一生只會看一遍,很多音樂也只會聽一遍。就算是二刷三刷,時空與感覺又已不同了。爵士樂最令人著迷的,就是這種電光石火的對話關係。同樣的曲目,組合稍異,結果就會全然不同。在熟悉與陌生間,安全與冒險間,緊張與徜徉間,引人反覆深入,樂此不疲。
今天開箱的,是台南「耕者有其田」寄來的一批二手黑膠。其中一張是小號手Lu Watters的Yerba Buena Jazz Band。這個團承襲了紐奧良的老爵士傳統,已於1950年解散,但到了1963年,又因為投入反核,聲援包德嘉灣居民對太平洋煤電公司(PG&E)建造核電廠的抗爭,重組樂團,並錄製了這張《包德嘉抗爭記憶》(Memories of the Bodega Battle)。活潑的大樂團演奏到尾聲,突然冒出Barbara Dane渾厚的歌喉,令人備感驚喜。Barbara Dane是民謠、藍調和爵士歌手,也深具政治意識,讓這張專輯如虎添翼。
我們知道爵士樂作為第一個美國黑人的文化運動,在美國的黑權運動中也扮演了關鍵角色,例如Billie Holiday唱紅的〈奇異的果實〉(Strange Fruit)、Nina Simone創作的〈受詛咒的密西西比〉(Mississippi Goddam)。這些歌曲的影響力,在近來備受關注的劇情片《哈樂黛的愛與死》(The United States vs. Billie Holiday)與紀錄片《妮娜西蒙:女伶的靈魂》(What Happened, Miss Simone?)中,又重新喚起大眾記憶。爵士樂有其瀟灑、慵懶的一面,但背後的文化意識與抗爭精神,卻感染、感動了全世界。
最近看到強尼・戴普演出尤金・史密斯的傳記電影《惡水真相》(Minamata),描述1950年代日本工業污染導致水俁市民中毒的抗爭事件。今天下午遂找出鋼琴家、編曲家秋吉敏子(Toshiko Akiyoshi)和薩克斯風手Lew Tabackin聯手的名作《透視》(Insights)專輯。其中B面就是一首長達21分半的《水俁》。開頭是13歲的童聲歌唱,彷如天籟,接下來悠沉的低音號引導到多色彩的器樂互動,結尾則迎來能劇大師的安魂吟誦。一如秋吉敏子所說:「音樂無法改變世界,然而卻能夠積極關注周遭及過往發生的事,透過創作與演奏加以表達。」這種表達也從音樂延伸到藝術(如唱片封套)、文學(如爵士詩)、以及我們在生活中的戰鬥。
村上春樹也是爵士迷。我甚至喜歡讀他的音樂散文更勝小說。《第一人稱單數》的每則短篇都有一個音樂為引。陳輝龍曾在小說中虛構了約翰・柯川的沖繩之旅,村上這次也虛構了查理・帕克不可能演奏的巴薩諾瓦專輯。到底是什麼執迷、什麼魔力,會讓樂迷想要去聆聽不可能的新音樂?或許,就是爵士樂「一期一會」的火花,讓人覺得奇蹟無所不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