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文學家王鼎鈞來開路:「什麼是語言的節奏?語言,當它是聲音的時候,那聲音裡有長短、高低、輕重、快慢和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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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你啊,節奏這事,好談不好談?」你愣了愣、想了想,「好談。也不好談。」怎麼說呢?眾所周知的事,就有既定印象,建立易,翻新難。就「節奏」這詞,我們來理一理,有什麼例子可參考依據。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天象運作有其規律;岸邊浪潮、叢林草木,盛退衰漲有其週期遞嬗;甚或鐘的擺動、人的行走、擊鼓奏樂,皆有油然而生的脈動,無處不在。自然人為,交替、緩急、短長,無一不體現著節奏的奧妙。從這個現象來看,節奏顯然是更為根源性的生命力量,上天下地,包羅萬有。「可是這麼一來,就不好談。」廣泛模糊的概念不易推進,無限擴充的內容易不著邊際,讓我們回到語言書寫來探索吧。
借用文學家王鼎鈞來開路:「什麼是語言的節奏?語言,當它是聲音的時候,那聲音裡有長短、高低、輕重、快慢和停頓。」1分鐘說出120個字,並非均值的每秒兩個字,而可能是上一秒4個字,下一秒2個字,抑或間隔3秒的停頓,如此就有了快慢。方塊字有四聲音韻變化,「飛揚」和「墜落」的咬字發音,又形成了長短、高低、輕重的差異。節奏,可以說是這些元素變化交織所展現的秩序。在音樂裡是音符演奏,在文章裡,就是字詞、行數、段落的拿捏,得面對書寫時的分寸掌握。木心便說過:「文學是由一個個字串成一行行排成一段段的手工製品。」字行段要如何調度組合,顯然大有文章。
你提起我在《死亡紀事》劇本的嘗試:「他就這樣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他跌倒他摔倒他被樹幹絆倒他站起來繼續跑,他一直跑,他被籐蔓和樹枝樹葉糾纏他掙脫他繼續跑,他一直跑,他陷入爛泥堆裡沼澤裡他掙扎他爬出去他繼續跑,他被廣場上擁擠的人潮馬來人印度人緬甸人越南人菲律賓人巴基斯坦人推推擠擠他又跌倒他又站起來繼續跑……」文字大量重複和密集疊合,長短句交鋒創造了跑的律動,在閱讀時心也情不自禁加速,跟著躍動起來。速度可傳達情緒,快歌愉悅愜意,慢歌深沉哀戚,速度可以說是文詞的行進步調,落點在第3個字或第7個字,涵義會隨著演變。如果我把句子改成「他就這樣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他跌倒,他摔倒,他被樹幹絆倒,他站起來,繼續跑……」逗號落點營造了拖沓感受,就無法跑起來,倒像一拐一拐吃力地走著。
朱光潛分析語言的節奏由三種影響合成,第一是生理層面,發音器官的構造,呼吸長度和字音限制;第二是認知層面,文脈理解與音聲頓挫;第三是情感層面,情緒感受的往復迴旋,齊整中帶來變數。詞句從落筆到朗讀,鬆緊張弛,便在這層層疊疊的過程中字字斟酌,主客觀的身心交互作用。神經科學便研究出,我們大腦內有個基底核(basal ganglia)與節奏感知方式有關。試試朗讀「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慘慘慘戚戚」和「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疾徐相異相趣,言語的姿態各有風韻,迴盪在我們內心的感受亦輕重緩急有別。
回溯字源,節奏(rhythm)源自希臘語,意為「流動」,即一種在時間當中的運動方式。換句話說,是我們如何感知時間的行進,是某種辨別和指認。記得我們聊過,節奏必然在時間當中發生,當心裡雜念紛陳,內外時間運作不吻合,生活步調必然呈現凌亂,放到書寫來檢視,則是字行段不清晰,冗長彆扭,無法駕馭文字的組織結構。
《樂記》有載:「凡音者,生於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節奏不好談即在此,發自於內,作用於外,即是某種結合動力阻力的流動型態,也是身心的結構現象。回到創作領域,亦是作品音樂性的構成。難怪李漁要說,比起高低抑揚,構成節奏的緩急頓挫,其中道理更為精微講究,此中微渺,但可意會,不可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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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高俊耀 窮劇場聯合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