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陽光午後,孫瑞鴻與太太帶著剛出生不到8個月的孩子出現在板橋驫舞劇場的排練場,陳武康與舞蹈家葉名樺的5歲女兒也剛放學,排練場瞬間充滿家常的生活對話。陳武康與孫瑞鴻的相識,從2014年的紐約駐村開始,友誼在相約打籃球中不斷滋長,默契在後來遠距合作中培養出來。在彼此不干涉、不受局限的合作默契下,兩人在疫情前後共同合作了4齣作品,且聽兩人分享在疫情下創作的感悟及其所帶來不可逆的轉變。
Q:請問兩位展開遠距合作的契機是?
孫瑞鴻(以下簡稱孫):我們是2014年在紐約認識的,我那時住在紐約,武康拿到亞洲文化協會(財團法人亞洲文化協會台灣基金會,簡稱ACC)補助來駐村半年,他駐村時蠻多空檔,而我當時也蠻閒,就會相約打球。
陳武康(以下簡稱陳):我在紐約處在壓力很大的狀態,一直在跳舞,並沒有好好享受這城市,他就介紹我一些好玩的地方。聊天過程間也愈來愈認識彼此,回台灣後就算沒案子也會保持聯絡聊聊近況,他分享在紐約看了什麼酷斃的事,我分享我在這看了什麼不酷斃的事情,後來就合作了《強制對話》。
孫:當時一年大約回台灣一兩次,都知道彼此在幹嘛,因此《強制對話》的工作方式並沒有什麼包袱或目的,更沒壓力,是用一個很輕鬆的方式,對彼此也沒有什麼要求或期待,後來的產出蠻有趣,有別於以往被交託計畫,或是清楚布局的創作方式。這次合作好像有更打開一些自己跟彼此的什麼,覺得可以繼續往前,再試試看別的 。
陳:因為他相對放鬆,我也很放鬆,在沒什麼目標的狀況下就更有機會去發現。我們的工作方式比較是在看雲,不會一次出現什麼大招,但持續交流彼此想法,看著看著本來沒什麼,也就會突然變成不錯的。
從《強制對話》的合作回頭看我們的關係,已經是在一個去中心的情況去發展作品,當邀請音樂設計柯智豪、舞台設計廖音喬、燈光設計徐子涵、舞台監督孫唯真加入時,就繼續延用去中心的方式去思考跟討論,把我們之間的關係推展到其他人身上,讓每個設計各自發展,並在盡可能互不干涉的情況下,去認識彼此的專業。
他們最初也是有些無助,但我就試著推動他們去挑戰,打開彼此工作方式。後來的合作就是在這樣抱持開放的心情下進行,時間夠的話也會一起做瑜珈、瞎聊、在劇院裡面看片等。
孫:我們這些參與者的共通之處就是,都跟劇場有關係。劇場本來就是一個合作產業,每個人都是一個必要的部門。除了陳是靈肉合一,每個人進來時都是帶著兩種身分,一個是肉身,和一個專業,也就是他所帶來的媒材。把創作的主從關係打散之後,最初會有點不知從何開始,因為跟劇場工作方式,從一個文本去發展是不太一樣的。每個人就各自準備一些東西,把它帶來,譬如柯智豪在現場選了一個折疊桌,說這就是他的樂器,然後開始敲打桌面,把很多原來的招捨棄掉。
每個人都要在現場,重新去思考劇場、表演,所謂創作又是什麼等⋯⋯這些問題,我自己覺得這對所有參與的思考切入角度很有挑戰性,然後是很大的養分,因為創作過程並不是在消耗,而是在自我挑戰並產生新的東西。
Q:若以疫情作為時間軸的分水嶺,你們又是如何決定出如《非常感謝您的參與》、《感謝你在家》、《14》等作品的方向?
陳:疫情初期,全世界都就地防疫,劇場場館關閉,很多舊作便開始用錄影的方式在線上釋出,政府補助也還沒有出現,所以那時想法很簡單,就是想用一個低成本的方式做一個線上展演。我們最先想到也是先播放舊作,於是安排了《非常感謝您的參與》的錄影重播,然後透過這個重播來延續一些新內容。
孫:演出錄影結束時轉進一個Zoom Meeting,一人準備了5分鐘的演出,一共30分鐘的段落呈現,就成為我們線上演出的初體驗。
陳:演出結束後,兩廳院就發現我們對這樣形式演出的意圖,因而在討論之間就出現了《14》這個想法。大家一開始都很熱絡,覺得我們必須做這件事,一開始只有我們兩個,我們就把王嘉明一起拉進來,這大概是2020年4、5月開始的事,本來是希望節目推出是落在6月21日前後,搶在疫情高峰期演出。
但現實就是,確診數升高後,大家就一直待在家,確診數降低,很多空間也就會被開放,劇院作為一個場地的角色,就會跟著改變。我們當時是覺得完全沒有人的劇院,很值得被記錄下來,也因此找到《14》的形式。這計畫本來是想集結台灣各部門,不同表演類型,從傳統、現代到經典的類型,包括劇院技術等幕後工作人員,一共分成6、7個類別,展開一場馬拉松接力,56位表演者,每人演出14分鐘,一共演出14個小時。
我們連名單都想好了,有哪些部門、時間表、行政等規劃都算蠻縝密,後來隨著疫情趨緩,計畫也就隨之取消。我自己是很能理解,當疫情趨緩,劇院本身是非常急迫地想要打開,當然也就不會想花錢去做這樣的製作。《14》被取消後,我們緊接著就自己發展《感謝您在家》,延續我們對《14》的一些想像,然後規劃出7個頻道。
孫:那時覺得網路這件事的有趣,在於它非常不聚焦,網路展演好像不應該被歸納或被修整到很單一,這些很鬧的特色反而應該被強化,反正沒什麼包袱。就把這些空間都丟到網路上,所以那時《感謝您在家》的每一個頻道,是假設一台攝影機是一個場域,而我們同時有7個場域同時上線,現場直播,我們在裡面表演。架構就是延續《非常感謝您的參與》的6位設計表演者,所有的討論在演出前都是線上進行,完全沒有碰面。此外我們內部投票約了兩位來賓,黃彥勳表演吃播,崔宗華(舞台設計廖音喬的母親)表演喝酒跳舞K歌。另外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是,人類學家趙恩潔。很多內容都有現場評論,但是表演藝術本身是沒有現場評論,所以就約了他,希望他用另一種角度來看我們到底在幹嘛。我們當時也不確定會產出些什麼,但透過一個旁觀者,甚至是很專業的學術角度分析,覺得可能會蠻有趣的。
陳:我們會把評論視為演出一部分,可能也是因為看籃球比賽。體育轉播很習慣伴隨著現場評論,為什麼看表演不行?我們平常看表演時好像很專心,但其實偶爾你也想跟旁邊的人討論一下。後來,人類學家的效果很讚,光聽他聲音就很抒壓。
孫:我們當時也不知道效果會如何,必須等回放才能看,但人類學家就是用他的學術基礎來講他看到的,也會引用一些資料,而且他是在演出當天,才在現場看著專屬螢幕,直接以臨場反應來評論。
我想這是對於「鏡頭表演」跟「什麼是現場」的再一次探索,也讓我們了解到很多網路跟劇場類似和不同之處。除了現場以外,其中一個頻道是放跑馬燈,播放我們每個人寫的詩,象徵觀眾入場的節目單,我們把你原來進劇場看演出,一直到演出結束看評論的整個經驗濃縮,一次性地攤開來在演出裡。
陳:最後的成品產出只有影像,而且是7個頻道同時發生。後來看到網友分享,他用7台devices同時觀看,聲音都會相互打架,所以他就必須自己一直切換。
孫:就覺得很爽,整到觀眾。若把網路這媒材最大化後,丟回給觀眾會是什麼?我們就是努力負責產出內容,但也只負責我們自己的部分,其他東西都掌握在別人手上,譬如說最後真正播出的影像,其實是掌握在導播手上,雖然我們事前有溝通,但並沒有規定一定要怎樣切換,一開始導播也是滿頭問號,覺得我們到底要幹嘛?因為他們平時是在做大型商演或是運動會,轉播的服務對象是大眾,因此鏡頭的使用邏輯是中性的紀錄式觀點,和劇場中使用影像時,比較個人且親密的邏輯不同。
陳:這是我們第一次嘗試在機器後面沒有人,我們就是規定他們把機器放下,然後就進去導播室,所以你就看到幾個大漢擠在導播室,卻不能自由操控攝影機。
孫:這個設定,其實是想反映疫情之下,把表演還給表演者這件事,一人獨自擁有這個空間會不會對表演有本質上的改變?是一種很純粹、很珍貴的片刻。因為有這樣的提問,所以後來想這樣嘗試。這個設定在《14》則有延續,在表演空間裡面只有表演者,沒有其他人。
請回答,2021!
當實體演出暫時喊卡,表演活動轉戰線上,預錄播出、線上直播成了劇場刻不容緩的解套方式,但要如何讓觀眾透過螢幕感受「現場性」及「身體性」呢?而在隔離的新日常,最需要團隊群策群力的表演藝術,又是如何在線上跨國共同創作?
將舞蹈身體作為媒介,影像為載體,陳武康與孫瑞鴻從2019年疫情爆發前夕《非常感謝您的參與》,2020年回應疫情現況的《感謝您在家》,2021年擔任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委製的5國線上聯製《14》的概念主導,持續發展出突破預設的線上作品,無論是加入現場評論強化與觀眾的互動性,或者以演出方式回應疫情時代,都反映了兩人從《強制對話》便展開的探討影像及身體語言的創作旅程,因而使得他們能從影像架構及觀影模式「再思考」線上直播的其他可能性。
profile
陳武康,驫舞劇場藝術總監。12歲開始習舞,2001年起與紐約編舞家 Eliot Feld 展開長達12年合作。2004年回台與一群好友共創舞團至今,擴大舞蹈語彙及跨越創作形式的界線,近年從東南亞傳統舞蹈的探究,回看自身傳統的身體,開啟個人創作另一個篇章。重要作品有《速度》(2007)獲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大獎、《兩男關係》(2012)獲德國科特尤斯編舞大賽首獎、《攏是為著.陳武康》(2020)獲得第19屆台新表演藝術獎。
孫瑞鴻,旅美劇場影像設計師,創作涉足表演藝術影像設計、實驗短片及錄像裝置。於紐約林肯表演藝術中心製作《The Headlands》(2020)獲得第35屆露西爾.羅特爾外百老匯聯盟當代戲劇獎(Lucille Lortel Awards)最佳投影設計。合作對象包括兩廳院、臺北市立美術館、香港文化中心、紐約林肯中心、古根漢美術館、 EMPAC實驗媒體表演藝術中心、LA MAMA、瑞士伯恩市立劇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