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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那年暑假,Waking up發生的狀況嗎?」「你是指無法結束那一次?」「對。」「記得。」Waking up是偉誠老師在三芝密集工作坊的常態訓練,顧名思義,「醒過來」,讓身體練習在動中覺察。工作流程是先指定數名帶領者,彼此確認銜接順序,啟動後,學員要儘速捕捉帶領者發展的身體動態然後同步跟上,全程禁語。老師常提醒:「帶領者不是leader,而是示範自己怎麼工作。」換個說法,我們之間不是從屬關係,而是彼此同行。所以對擔任帶領者的我們來說,挑戰在於身分切換的同時,如何維持身體的張力。什麼意思?因為帶領動作發展時容易火力全開,切換成跟隨動作時容易陷入昏沉。而對學員來說,挑戰便是大家要意識到重點不只是模仿帶領者的外形姿態,而是要瞬間捉到他的動力原則,一個動作怎麼發生然後串連到下一個動作,流動之間的節奏、能量等。
「那時候我們都有點慌了。」第一個錯愕出現在我們準備結束時,突然學員A發動起來,我們身體即刻跟隨,腦袋一片迷霧,「發生什麼事?」有趣的狀況發生,另一個學員跟著接手帶領,然後又下一個、再下一個。事情超出了我們的預想,學員反客為主,我們試圖奪回主導權,但很快又被另一個學員銜接過去,如此來來回回,焦慮的眼神在我們幾個之間流竄,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但都不曉得該怎麼回應和結束。我做了一些嘗試,離開現場然後重新加入,數次以更強烈的拍子來暗示,數次以失敗告終。如斯兩個小時後,全體在精神和肉體皆達致某種疲累程度,Waking up於焉結束。
「我對學員A的回應很有印象,『我以為每個人都可以帶領。』」你說:「當下我聽了很生氣,你怎麼搞不清楚狀況,但冷靜下來想想,卻發現最大的問題是回到我們自己。」對啊,以前常聽老師提點「Waking up沒有對錯」,似懂非懂,到了面對的關鍵,赫然發現自己內在有了是與非。學員A表達之後,其他學員才紛紛表示,本來也不確定能不能這麼做,但有人開始了,就覺得可以,學員A在無意中成了領頭羊。如果說場上一切發生都是一種訊息的傳遞和溝通,我數次離開又加入,也無意中暗示了可以這麼做,果不其然,在我之後就有好幾位跟著離開喝水稍息然後重新參與。自以為是的我被當頭棒喝,認知形成後如何不固著沾黏,顯然是下一道功課。
無可否認,Waking up在過程中具有一定的工作結構,好讓事後整理可以有軌跡依循追蹤,但只有我們知道規則,學員們並不知道啊,被經驗綑綁的其實是我們,以致狀況發生時,我們只想著怎麼拉回正軌,卻無視於眼前的流動。我們不再示範自己怎麼工作身體,反而滑向了教導,企圖暗示甚至明示怎樣才是正確的進行模式,我們不再同行,領地意識占據了我們的心思。對於已經熟悉工作模式的我們來說,這一刻,正是最好的提問,「除了工作身體,Waking up究竟在工作什麼?」
借用班雅明在《拱廊街》提出「通道」意象,Waking up如何在既有規範下維持開放,是我們每一次演練時可以工作的目標。每一次啟動我們一起經過未知的通道,試著集體穿越,找到不同方法的路徑,探索經歷的每一道風景。我們不是要搬弄熟悉的身體套路,或表現精湛的身體技藝,而是在既有身體基礎下,相互觀摩,攜手前進。編舞家莫妮葉(Mathilde Monnier)說得很動人:「穿越的過程中一定會發生危機(質疑、困惑、害怕、拒絕等等),但這不是什麼必須克服的階段,而是一個與自己相處的空間。」每一次的危機都是一個開放性的可能,藉由Waking up所打開的空間,我們彼此不是競爭關係,不是誰比誰更能操,或征服,而是接納和面對來到眼前的事件,得以檢視通道中可能出現的障礙(身體技能、生理限制、心理關卡等等),我們要在每一次的經過中去發明方法,創造集體穿越的條件,同步,不意味著身體的再現,更是參與的創造。
多年以後自己仍心懸於Waking up的探索,不正是在孤獨面對中共同完成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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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高俊耀 窮劇場聯合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