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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又回到伊朗導演阿巴斯。《生生長流》有個場景一直惦記著,導演來到了偏遠山區的村莊,前幾天剛發生大地震,放眼望去,盡是斷壁殘垣,人們在瓦礫中翻尋可供生活起居的殘餘物件,棉被、便盆、油燈等,然後導演頭一轉,看見了對面幾近坍塌,只剩下梁柱、門牆和一張掛在牆上破裂的畫像。鏡頭跟著他目光望向門外遠方的草地樹林,有音樂有風有鳥鳴聲,不見瘡痍悲涼,反倒綠意盈然。跟著導演走了過去,我們再次看見了那幅畫,但導演似乎沒有留意到,而是走到門外看看山坡風景,一會,轉身回到那堵牆的前方,這時候,鏡頭第3次呈現了這幅畫,卻是第1次給了畫像正面的特寫。一張民俗畫,畫中是一位農民拿著菸斗,桌上整齊擺放著水壺、茶杯、麵包、肉。畫像順著牆的裂痕在農民和他所擁有的物件之間裂開,如斯工整得不尋常。接著,導演走向別處,畫像在鏡頭消失,在我們心裡留了下來。
啊,忘了跟你介紹《生生長流》在講什麼。故事說的是這位導演曾在此拍過影片,大地震發生後,片中兩位小演員的下落不明,他憂心忡忡地帶著兒子驅車前往探聽,沿路所見,沒有典型災難片的呼天搶地、悲天憫人,而是居民們在毀壞破敗的磚牆間,努力撿拾生命的餘溫,重返日常。阿巴斯在書中述及拍攝軼事,影片是在地震之後的幾個月才開拍,那時候,大部分瓦礫已經被清除。但電影中設定的時間是3天後。「當我要求經歷了災難的人們把他們搶回的少數財產放得雜亂些,以使情景看起來更像幾個月前的樣子時,很多人拒絕了。」他們開始清洗地毯,掛在樹上晾乾,還借了一些新衣服來穿。阿巴斯發現:「他們的生存本能是強大的,一如他們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維持自尊的渴望。」於是影片結尾前有了很特殊的一幕,導演和兒子來到了避難所,看見一位年輕人在山坡上架起天線,好讓大家可以收看4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賽,我們心底納悶時,導演代替我們問了年輕人,「為什麼呢?地震不是才剛發生嗎?」「世界杯4年一次,不能錯過。」難道他們不悲痛嗎?當然不是。大地萬物剛剛經歷了一場噩夢。但地震已經奪走他們太多東西,眼前的現實讓他們了解,物質崩壞,精神卻是可以堅守的抵禦,珍惜此刻所擁有的、所能做的,將來仍在,未來還在前方。
面對突如其來的災害,影片並未故作輕鬆、不曾誇大其詞、沒有煽情渲染或冰冷檢視,而是回顧堅韌與脆弱並融的日常,在淡泊中帶入對生命的思考,對生與死賦予同樣的重量凝望。正如有一場導演和老婦人的對話,「地毯被壓在廢墟底下,您要怎麼拿出來?」「誰知道啊,誰都不在。」「丈夫和兒子呢?」「丈夫被壓死了,我本來就沒有兒子。」「沒有可以幫忙的鄰居嗎?」「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導演決定動手幫忙,但無法把地毯拿出來。老婦人就說:「就幫我把水壺挖出來好嗎?」導演說好啊。「我有4天沒喝到茶了。」導演挖出水壺,交給老婦人,終於,她可以擁有一杯茶所允許的休息。
「關於那幅畫?」你問我。記得。阿巴斯在某次與哲學家南希訪談提到,「現實中是不可能有這樣裂痕的畫像。」因為地震來時會掉下來。所以他找了一個裂開的牆面,把畫放在上面,按照裂開的紋路把畫撕開,於是形成了我們看到的幽微景觀。這幅畫象徵著農民們的夢想與希望,儘管破壞了原本構圖,但東西仍在那、生活仍在那,就意味著,幸福仍在那。阿巴斯補充道,這幅畫在伊朗做成了海報,並加註了一句:「大地顫慄了,但我們沒有。」阿巴斯相信,真正的快樂只會來自破碎的心、受過的苦,以及經歷過的傷痛。直面死亡,學習共處,才懂得欣賞生命的甘美。
正如阿巴斯的其他作品,虛構紀實,素樸而曖曖內蘊。南希回應:「我之前一直想問,一張貼在牆上的畫怎麼能被裂縫撕開,但我最後還是相信了。」是的,我們都相信了。在現實與藝術的過隙,阿巴斯為我們行走出一道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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