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台灣身體表演,無法忽視當代原住民藝術。歷經多重殖民與遷移的過往,具原民背景的藝術家在創作之始,面對的往往不只媒材與主題,而總是觸及生活環境、族群政治、身分建構和自我認同下,現實及幽靈相互糾纏的生存狀態。
近年,「亞洲」成為新一波策展潮流,具原民背景的藝術家似乎也被推上浪頭。阿道.巴辣夫.冉而山(Adaw Palaf Langasan)與瓦旦.督喜(Watan Tusi)兩位不同世代的創作者,都在成長階段自部落來到台北,於90年代先後加入「原舞者」舞團,其後各自開展饒富哲思與隱喻的身體實踐。
在他們身上,亞洲不僅不是一道理所當然的命題,亞洲概念對他們個人和創作的作用力,更突顯了其處境之殊異。阿道從寫作出發,投身揉合樂舞、行為、神話與劇場的道路;瓦旦以田野記錄「腳譜」,在重構土地與身體的關係中挖掘樂舞創作的可能。他們的經驗與思索,也許是能帶我們穿越亞洲迷障的引路之火。
吳思鋒(以下簡稱吳):在TAI身體劇場(以下簡稱TAI)最近的演出《走光的身體》,回溯到1910年日英博覽會的「福爾摩沙土著村」展示的台灣原住民;我也曾聽原舞者的創始團員說,當時很多時候是阿道帶他們接觸原權會和社會運動。「殖民」在你們的創作中重要嗎?
瓦旦.督喜(以下簡稱瓦):殖民一直到我做創作後才慢慢浮現。高士部落人們的身體隨「福爾摩沙土著村」被遷移到另一個國家,我很難想像那群人在面對世界時是什麼感覺?用創作處理殖民很困難。殖民不光是政治的,也來自經濟,時間愈久愈複雜。同時不只是殖民土地,而是殖民個人生命、身體,改變他對世界和對自己族群的認知。很多時候,我們都從文獻、他人記錄裡去認識自己,再反思我們是誰。
國民政府來台後禁止母語,今天原住民考公務員要有族語認證才能加分,這很弔詭,我們也接受了。以前大家覺得原住民很會唱歌跳舞,現在好像只能藉由歌舞去認識、強調我是這個族群。這是殖民後的被詮釋、被標籤,我們好像也都接受了。《走光的身體》在講原住民很透明,被當作一個生物性的身體,很多強加的認知和標籤被放在透明的身體裡。我不會說歌舞不好,只是除此之外有沒有其他途徑?服飾也是,包括智財權,例如馬太鞍的五片裙,創作時如果用到,就要知會部落,可是我覺得太符號性,比如為什麼是這個顏色?屬於那個部落?我想知道怎麼產生這個服裝、這些歌。智財權會變成很絕對的判斷,但「原真」其實很流動。我覺得有時殖民的變質或變異,也來自自己——是內部自己異化自己,自己殖民自己。
阿道.巴辣夫.冉而山(以下簡稱道):「殖民」這兩個字,在原舞者的時期時我還沒想過。記得高中看莎士比亞的《凱薩大帝》後,有一句話:「我看到了,我來到了,我克服了。」我進原舞者後的1993年,政府想要把蘭嶼規劃為國家公園,我把這個句子套在〈肛門說:我們才是愛幣力君啊!〉這首詩裡。打仗時,我看到這個國家,我來到,我攻克了這一塊地,這塊土地就屬於我們的了,人民屬於我們,就這樣子繁殖了自己的人民,當時我不知道什麼是殖民,只知道繁殖。
最近因為讀到有書籍、評論文章都會用反殖民、後殖民、解殖等詞彙,才發現殖民不單是占領人的身體和土地,連心思意念也要被洗清,思想、觀念都屬於當政者,除非自己保有辨別能力及反省能力,別無它法。我大概是1986、87年才開始反省自己,就到中研院民族所圖書館影印阿美族馬太鞍和太巴塱的資料來讀。雖然以前很認同自己是太巴塱的阿美族,但我從初中到大學都在北部,青壯年時也流浪到山上做菜農,很少接觸到太巴塱和阿美族。
阿道.巴辣夫.冉而山
花蓮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43歲接觸原舞者,因多方的機緣才漸漸知道什麼是劇場。其實知道的並不多,一步走一步,隨機感應、感知就好,以後可以多方地虛心學習,好發揮在舞台上。
瓦旦. 督喜
創辦TAI身體劇場,透過田野研究,發展了「腳譜」訓練方法,深入探討腳與土地之間的緊密關係,並從中產生舞蹈形式的新對話。劇場創作風格多樣,從原住民文學到身體與音樂的融合,再到對身體與環境的衝突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