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計算機時代以來,程式碼不斷打破人類的想像。這不僅僅是指程式碼不斷做到過去做不到的事,也是指程式碼不斷做到過去的人類認為程式碼「就算在未來也不可能做到」的事。
深藍在1997年打敗世界西洋棋王卡斯帕洛夫,當時人們認為,就算AI能稱霸西洋棋,也無法應付更複雜的圍棋。然而在2016年,AlphaGo又擊敗了世界圍棋冠軍李世乭。即便如此,還是有人認為,就算AI能應付純粹邏輯規則的棋類競賽,恐怕還是無法發展出需要類比和模糊判定的認知能力,例如辨認圖片裡的東西是貓還是狗。
近幾年人類對AI的眼界有劇烈變化,我們已經相信AI能認貓和畫貓,而且都做得比我更準確、快速、便宜。到了這時代,還有什麼事情讓我們認為AI在將來也不可能辦到呢?若你真的列出了一兩項,並且相當有自信,或許可以想想,1990年代的人對於AI在圍棋上不可能擊敗人類,是否也跟現在的你一樣有自信。
考慮上述,我們似乎可以建立某種「悲觀預測論證」:過去人類對於AI能力極限的判斷全都被推翻了,所以若今天你對於AI的能力極限有什麼判斷,這判斷大概也是錯的,遲早會被推翻。
然而,就算AI技術上什麼都能辦到,人類有理由因此把所有事情都交給AI做嗎?這問題乍看之下很傻:如果AI什麼事情都做得比你好又比你便宜,那你還有理由做任何事嗎?但這種問法其實是把對於「事情」的想像,劃定在「瑣事和工作」的範圍內:這些事情本身我們並不想做,只是想要它們做了之後的成果,既然AI能替我們做並產生成果,那我們就沒必要自己做。
值得自己做的事
資本主義鼓勵人把注意力放在瑣事和工作上,並且填滿行事曆,但人的生活當然不只有這些事情。有些事情對人來說的意義不只在於產生成果,也在於體驗過程。從簡單的例子開始:你不會讓機器人代替你出國玩、給人按摩、看電影或打電動。進一步來說,有些人會分享,自己跟家中長輩感情最好的一段,恰好是長輩年邁生病,自己回家擔起照護工作時。人是社會的動物,生命當中的許多意義來自互相幫助與扶持。考慮到這一點,就算未來的AI機器人在照護工作上表現得比我更好,我可能依然有理由親自上場。
我相信上述這些理由也適用於藝術創作。我們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藝術創作的成果上,但對於創作者而言,創作的過程體驗往往珍貴且不可取代:你累積生活中的吉光片羽和對於現有藝術品的認識,你整理這些內容、決定問題意識和展現方向,你發揮長久磨練的技術精準地把想像給具現化,在這些過程裡,你進入心流,暫時離開現世。對於一些人來說,這些體驗不只是藝術創作的必經過程,甚至可以是藝術創作的目的之一。
AI時代有我的容身之處嗎?
有些事情對人來說過於重要,就算AI做得比我好,也不能交給AI做。然而,真要到了AI的時代,我還有機會做那些事嗎?如果AI畫得比我更好更有效率,我還有機會畫畫嗎?誰要請我畫畫?
我們很容易想像一個AI搶走人的工作,讓所有創作者都沒飯吃的世界。但這並不是因為AI真的會搶走你的飯碗,而是因為我們現在活在一個需要工作保住飯碗的時代,而我們出於習慣,用現在的社會規則去來想像未來。假設在AI時代,大部分需要人類來做的事情都由AI代勞了,但人類分配資源的方式也大幅改變,例如實現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讓人們不用工作也能享有AI生產的物資和價值,那人類就不需要跟AI競爭工作來存活。
AI時代會是個搭配基本收入的均富時代嗎?還是說它會是電馭叛客(cyberpunk)作品裡的那類貧富差距極大、高科技發展低生活品質的時代呢?目前的資本主義規則往往指向後者,但我認為前者才是合理的選擇。
首先,AI的發展成果不該全由私人公司所有,應該有部分是公共財,屬於全人類,因為AI的發展仰賴許多由全人類共有的資源,包括穩定的民主環境、地球自然資源,以及人類累積的智慧財產。
再來,資本主義以及自由市場的正當性,是建立於人們相信它們能降低成本、有效利用資源、有效率地提升人類的福祉。但歷史已經證明了這要嘛是錯的,要嘛會導致糟糕的後果。例如說,當技術提高了人類的生產力,人類的工作時間並沒有等比例地減少,薪水也沒有等比例地增加,因為資本主義讓這些事情取決於議價能力而不是生產力。此外,資本主義誘使人不克制地花費那些尚未被市場化的公有資源,例如空間和乾淨的空氣,這些都導致難以挽回的後果。
人類創造AI,就如同人類創造機器,應該是為了讓人類不工作也能過活,而不是為了讓人類失去工作然後餓死。這兩種情況的差異,就取決於人類整體是否有足夠的智慧,去發現調整資本主義的時刻已經到來。有些學者想像AI時代並不是少數人掌握專利技術來讓多數人成為奴隸的時代,而是全人類衣食無虞、每天都能自己找樂子的時代。有些人可能覺得這些想像過於天真,但未來世界的樣貌總是先從想像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