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被戲迷暱稱為「崑曲王子」,現在不僅有演員身分,同時也是上海戲劇學院附屬戲曲學校校長,肩負教學、行政等重責,將生命與生活都全面投身於崑曲藝術裡頭。本次的「藝術家請回答」活動,也是張軍來台演出《凱撒大帝》的前夕,暫且抽離劇中卜拓思(Brutus)等人物,一字一句用錄音的方式回答了戲迷提問。他溫柔且深情的嗓音,如話語、也如吟唱,清晰且堅定地講述了關於人物詮釋、戲曲傳承、藝術思考等面向的問題,如他所珍惜的——每次與觀眾見面的相遇,不管是聲音、演出,抑或是文字。
Q:為何會選擇崑曲藝術之路?在眾多崑曲劇目中,最喜愛的是哪一齣戲,為什麼?最難的劇目與角色又是什麼?為什麼?
A:我選擇崑曲藝術之路,是在我11歲多的時候,完全是因為媽媽的關係。不是因為媽媽是一個藝術工作者,或者她喜歡藝術,而是媽媽讓我去參加崑曲班的招生考試。她覺得我一定考不上,因為我們家其實沒有任何這方面的傳承,甚至也不懂藝術,更何況談上喜歡呢?她只是讓我去經過一次考試的鍛鍊,隨便考什麼都可以,只是鍛鍊我,但就是這樣的因緣際會,就把我給鍛鍊進去了。
有的時候想想,很感恩崑曲選擇了我。
在眾多崑曲劇目中,我最喜歡的是哪一齣?目前為止,我演得最多,也是我從中獲益最多的,無論是表演藝術方面,還是心靈方面,是《春江花月夜》,它是我最喜愛的一齣戲。
就像其他劇種也搬演《牡丹亭》,但崑曲演的《牡丹亭》為什麼可以如此雋永?因為我覺得它是最適合崑曲的。我自己覺得,演《紅樓夢》,崑曲不一定演得過越劇,演帝王將相不一定演得過京劇。每一個劇種都有自己非常獨特的藝術特質和呈現方式,而崑曲就是超越了時間和歷史,超越了情感和故事,對於人性有更多的深度剖析和表達。當我們發現,崑曲最著名的《牡丹亭》,竟然是杜麗娘死了後,生命才剛剛開始,這樣深度的、哲思的,對於世間,對於人性的一種表達,所以《牡丹亭》用崑曲來演出就會如此雋永。《春江花月夜》在一定程度上,有超越人世的意趣、意象,就像《牡丹亭》一樣,所以我覺得這戲是最適合崑曲表達的,我對它無比熱愛,這是我最喜歡的戲。
最難的劇目和角色,也許也是張若虛吧,《春江花月夜》與張若虛。我一直說,50年以後,當張若虛以27歲永恆不變的年紀和生命歷程,與他喜歡的女子四目相會,我覺得這是非常需要一種心境的。也許那個心境、表演節奏,細膩程度的把握完善,就是我自己對於時間的理解的開悟。我希望那一天會到來,把生命、舞台、角色真正融會在一起的那個時刻,讓它到來,我覺得這是最難的,或者,也是最可遇而不可求的。
Q:您唱了那麼多的戲,哪一齣戲是您最難記下來的?後來您怎麼克服?
《凱撒大帝》是我覺得很難記下來的。好像是因為我從小學崑曲的關係,接觸湯顯祖、洪昇這樣的寫劇方式,所以訓練以後,就變得比較容易記憶那些台詞和唱腔,就是古漢語的文言的表達方式。但是新編戲,我覺得演員進入角色的過程更加迅捷,沒有那麼多鋪排,也比較跳躍,但巨大的挑戰還是來自於音樂與演唱。像是卜拓思(Brutus)的兩大段詠歎調都非常歌劇的,要控制音準,音高要打得到,還要有節奏的準確,有美好程度的抒發,那真是不好記,幾乎是死記硬背下來。
Q:職業生涯中塑造的最難忘的角色是哪個?
演藝生涯至今的所有創作,塑造的所有角色,我都很投入,每一個都很特別,也都很讓我難忘。像我在園林裡做了15年的園林《牡丹亭》,雖然戶外演出只有75分鐘,但是柳夢梅的每次上場,無論是從水面上飄過,還是從月下邁進杜麗娘的夢境,由於空間、溫度、濕度、空氣都不一樣,所以每次都是獨一無二的出場。雖然是傳統的柳夢梅角色,我依然覺得每一次都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令我難忘。
《春江花月夜》的張若虛永遠停留在27歲,面對時間的流逝時,思考自己到底在時間的長河當中的哪一個座標,怎麼理解生命,我覺得也是非常獨一無二的。
《哈姆雷特》中,我一個人連演了4個角色,生旦淨丑,雖然是非常辛苦的體力活,上台後,每75分鐘就耍一個人,但我覺得好好玩,酣暢淋漓,很過癮。我覺得這些角色,每一個都有它獨特唯一和令我陶醉以及難忘的地方。
Q:在您的演藝生涯中,最具挑戰性的角色是什麼?您如何應對這些挑戰?
應該說,單純就挑戰性的角度來講,我覺得《我,哈姆雷特》是最具挑戰性的,除了生旦淨丑4個行當都集一身之外,還要演我自己,像話劇一樣,戲劇一樣地演,我自己是很難應對的。最大的挑戰是在於舞台上,75分鐘,要記住一切的一切,並且不能在任何一秒鐘丟掉觀眾對你的全神關注的聚焦。唉呀!這真的是,真的是一個巨大、巨大、巨大的瘋狂的一個旅程。
還記得哈姆雷特用一個劇團,演了一個戲來試探出了叔叔謀殺父親的真相,在原本《哈姆雷特》這齣戲當中,真是有一個十多個人的劇團上台;但在《我,哈姆雷特》這個版本當中,就我一個人,我還要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怎麼弄呢?感謝台灣的李小平導演,小平哥為我設計的,我一個人耍了3個偶:父王、幕後和叔父。我記得這段戲的曲子,起板都是非常不一樣的,有的是正板,有的是第二板,有的是第三板,有的是第三板反拍。我真是痛苦,倒在排練現場扔東西,我覺得我崩潰了,熬不下去了,非常、非常具有挑戰性。除了要記住所有的一切,還不能夠逃掉觀眾對我表演的聚焦,這是一個巨大的生命力的能量場的燃燒。
Q:您嘗試過各式各樣的演出,未來還想挑戰什麼?
其實我對於AI非常有興趣,大模型、大數據居然可以領導機器人學習到這麼多。
我一直很感慨,我音樂上的恩師,著名的上海崑曲作曲家顧兆琳老師,他為我寫過很多戲,我的《我,哈姆雷特》就是請他寫的。他用了一輩子的時間,和他的老師、團隊研究了崑曲曲牌及套數的範例,比如像【懶畫眉】這樣的曲牌,在崑曲所有劇目當中如何被應用。但因為AI的出現,過去要花一輩子研究的事情,也許機器人在幾秒鐘之內就可以獲得答案。實在令人唏噓,科技還是不可阻擋地發展到了這樣快速的程度了。
因此,我跟一些團隊夥伴嘗試著,希望AI可以利用大數據來學習崑曲的文學、編劇、音樂、劇目等,從中找到一些之所以讓崑曲生存到今天的生命密碼。我也非常非常希望未來機器人能為我寫戲,無論這個戲是什麼樣子,我覺得會對未來崑曲的存在、崑曲演員的存在,或者說,戲曲演員的存在,帶來一些新的啟發;而無論這個啟發是好還是壞,都會對我們未來可能經歷一條什麼樣的路,帶來新的指引。
Q:請問您喜歡演古裝戲還是現代戲?您認為崑曲是否適合現代題材?
作為一名崑曲演員,當然,我喜歡傳統的古裝戲,因為這些傳統的扮相、傳統的文本與文學,都是非常偉大的存在,帽子啊、化妝啊、衣服啊、鞋子啊,任何一個著裝的點點滴滴,都是取之不盡的寶藏,是偉大藝術家融合了時間歲月的智慧。這麼多年,演不同的戲,我真的是覺得非常了不起。
作為一個演員,我覺得現代戲和現代題材其實都不是崑曲的障礙。崑曲是一種表演的載體,傳統程式的身段或唱念做打翻,可以用傳統方式呈現,也可以用現代題材的、現代化的、現代式的呈現,我覺得都有發展的可能性。當然這是從我很私人的角度來講。
人事匆匆,其實再了不得,在舞台上也就是這幾十年而已了,時間很快,滄海一粟。但我覺得我依然充滿著非常多的好奇,我也覺得這種好奇——非常、非常個人的一種好奇心——還在等待著一種在某個時間點激盪出的火花,所以也許現代戲跟現代題材的這些呈現方式,也還在不遠處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