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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樂富(許斌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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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樂富 用詩意之眼看世界,生命從不無聊

魏樂富70生日鋼琴獨奏會

2024/9/11  19:30

台北 國家音樂廳

時隔10年再訪魏樂富(編按),令人驚訝的是,雖然將屆70,他身上卻看不到太多歲月留下的痕跡,不僅容顏變化不多,就連那份童心未泯也依然如故。閒話生活時,他既率性又認真;討論專業時,嚴肅中也不失幽默。動與靜之間,自在而從容。

退休後的魏樂富,生活依然充實精采。練琴之餘,他喜歡漫無目的地散步,在每個十字路口,讓紅綠燈來決定他的去路:紅燈就左轉,綠燈就右轉,看看今日的行腳能帶來什麼樣的驚喜或禮物?!他也喜歡騎著自行車去探險,逕自沿著山路或河岸前行,幾次來回後發現,原來許多的老街都座落在河流的旁邊,那便是一座城市「文明的開始」;新近,他更在盛夏7月的仙跡岩,偶遇了一大片的流螢!完全顛覆了「螢火蟲只在5月出現」的說法。這種生活中的偶然與驚喜,讓魏樂富備覺享受,他說:「生命之所以會感到無聊,純粹是因為人不能以詩意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

以朗誦與鋼琴創作表達內心感動

提到「以詩意的眼光來看世界」,便會讓人聯想到他的《暗夜的螃蟹》(2019)。這是一個結合詩文朗誦與鋼琴演奏的創作,一個關於二二八遺孤轉念並獲得新生的故事。魏樂富說,這個作品的靈感,來自他在二二八紀念館中讀到的一則真實故事:一位在二二八事件中失去丈夫的外省籍婦人,原本要帶著4個孩子走上絕路,最後卻因為孩子的一句童言童語,轉了心念,決定帶著孩子堅強地活下去。

魏樂富早前因幫忙NSO 彩排荀貝格的《華沙倖存者》,進而接觸到了朗誦結合演奏的表演形式,並覺得它相當迷人。於是,自己開始嘗試演出此類型的作品,比如舒曼的《荒野的男孩》(Der Heideknabe)。詩文朗誦時的高低抑揚,再配合鋼琴聲響的情境烘托,形成了一種極具戲劇張力的「敘事」。台上的朗誦者猶如一位音樂說書人,時而陰沉、時而激昂地介紹著故事,讓台下的觀眾宛如搭雲霄飛車般身歷其境。自從在二二八紀念館中看到史料,魏樂富便想,荀貝格為戰火餘生的猶太人寫下了一部《華沙倖存者》,或許,他也可以用類似的形式,為台灣的二二八故事留下點什麼?於是,他將這個真人真事進行了改編,並用不同的角色和分景來鋪陳敘事。礙於中文並非是他的母語,無法掌握到位,所以他選用英語來創作(有趣的是,他也並未選用德文)。文詞雖是以散文形式寫成,但在節奏與韻律上盡可能地貼近詩的格律。另外在音樂上,他也運用了「主導動機」來象徵與提示人物或場景,一部關於二二八的作品《暗夜的螃蟹》從而誕生。魏樂富說:「撫平歷史傷痛的方式,不是避而不談,而是真誠面對。」創作《暗夜的螃蟹》的初衷,並不是要誌記仇恨,而是想要藉由這個故事來提醒世人,記取教訓並努力讓這類的悲劇永不再發生。

魏樂富(許斌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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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式浪漫在於內在的追求

不論是魏樂富的《暗夜的螃蟹》,或是他常與葉綠娜連袂演出的舒曼《荒野的男孩》,以及李斯特的「鬼故事」《雷諾蕾》(Lenore),都是以朗誦搭配鋼琴演奏的表演形式,且劇情內容都十分驚悚。但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其實是浪漫時期以降此類樂種的特色?它們基本上都是以「敘事詩」為底本再搭配上音樂的「類音樂劇場」,哪怕是以歌德的詩為底本所譜成的舒伯特藝術歌曲《魔王》,其故事內容也是如此陰森可怕。這讓人不禁聯想起德國浪漫派畫家菲德利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那一幅幅描繪枯木、日落、烏鴉、墳場的畫,難道這就是「德式浪漫」?

魏樂富解釋:「其實,古代的敘事詩,大多是描寫人與命運的抗爭,但最後依然輸給命運的悲劇故事;而浪漫時期的美學訴求,則是透過當時的濾鏡去重塑中世紀,所以也採用了大量的民間傳說;另一方面,因為印刷術的發達,讓當時許多駭人聽聞的社會新聞被保存下來,比如《紐倫堡年鑑》(Nürnberger Chronik),進而促成了當時恐怖小說與偵探小說創作的流行,比如霍夫曼(E.T.A. Hoffmann)就寫了許多這類的作品。我想,種種原因導致了驚悚題材被拿來譜曲的風潮。而這樣的題材,也確實比較容易營造出戲劇效果和張力。」說著說著,魏樂富就起身到書架上抽取一本他母親傳給他的19世紀古書,並開始興致勃勃地介紹起「德國浪漫文學」及最早的「吸血鬼小說」。

由於魏樂富也將於自己的「70生日鋼琴獨奏會」彈奏3首蕭邦敘事曲,不禁令人好奇,19世紀鋼琴曲中的《敘事曲》,是否也與文學上的「敘事詩」有所關聯?魏樂富頓了一下,彷彿過去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於是口中開始喃喃地背誦幾首他所熟知的敘事詩,並從中去梳理敘事詩的押韻規則與詩文格律。在進一步比對蕭邦敘事曲中的音樂結構後,他回答:「我想,結構上,確實是沿襲敘事詩的格律沒錯。不過,文學上的敘事詩,重點在說故事,所以追求戲劇性與清晰;但音樂上的敘事曲,重點在表達內在,追求的是朦朧美與抒情。」換言之,德式浪漫音樂的重點在於「內在追求」,相當於是自己與自己進行對話。在詮釋上,並不喜歡太過外顯而張揚,反而更追求一種較為內斂與精神性的表達,抒情卻不煽情。

將舊素材整合出新的藝術與新的詩意

在「70生日鋼琴獨奏會」的曲目安排上有一個特色亮點,就是將一首巴赫前奏曲與一首蕭邦敘事曲綁定成一套來演出,有些神似巴洛克時期的慣例,即前奏曲後面必然會接著彈奏一首賦格曲的情況。對此,魏樂富也提出了說明:「許多人認為蕭邦特別會譜寫右手的旋律,卻往往忽略了,他音樂最精采的地方,其實是在左手聲部。而他的左手聲部之所以如此地出色,主要是受到了巴赫音樂的影響與啟發!」所以,他特別安排一首巴赫前奏曲在蕭邦敘事曲之前,讓觀眾從聽覺上直接去感受兩首樂曲之間的相似性,並藉此了解巴赫的音樂如何深刻地影響了後來的蕭邦。

魏樂富強調,早期的演奏者幾乎都懂作曲,在正式演奏一首曲子前,甚至還會來上一段即興。他們透過研習、分析以及模仿前輩的音樂語法,從前人的作品中汲取經驗並獲得靈感,綜合吸收後成為自己的養分,從而形塑出自己的見解與風格,蕭邦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的音樂裡經常可以看到巴赫的影子。談到這裡,魏樂富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們不應該把前輩的音樂當作古董來供奉,且在詮釋時,只執著於討論其歷史上的對與錯。相反地,我們應該敞開心胸去思考,放手去做各式各樣的嘗試,比如將前輩的音樂進行變奏、改編或者即興。因為,唯有自己親手下去發想與習作,學到後才會變成是自己的,也才能進一步創造出自己的特色。」

關於音樂詮釋,魏樂富進一步分享:「同一首作品,我在不同的年紀,不同的場合來演奏,可能會有不同的想法。」於是,他展示出他的練習用樂譜。上面除了以不同顏色標註的音樂分析外,還有不同時間寫上的鉛筆筆記。那一瞬間,似乎可以理解了他一再強調的理念——「不斷將舊素材整合出新的藝術與新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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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樂富(許斌 攝)

打開胸襟 相信自己的直覺

在台定居40年,魏樂富這位來自德國的台灣女婿,終於在 2018年正式取得了台灣身分證。其實,從他分享的自行車探險與台灣沿途美景,都讓人吃驚,他似乎比我們還要更了解台灣這塊土地。他邊喝咖啡邊笑著說,前陣子和寶貝學生一同騎自行車往山區方向前行,沿途上,學生不斷支支吾吾地勸他折返,後來他才理解到,原來學生更相信手中的 GPS 導航,勝過信賴他這位「冒險者」,以及他在這片山林間親自發掘到「通往羅馬」的無數條其他路徑。魏樂富感慨萬分地說,科技固然為我們帶來了便利,卻似乎也限制住我們的思考,讓我們凡事只貪求「快速」與「效益」,而不再任由自己去迷路,去發現沿途的驚喜與美好。這對於需要源源不斷的生命力與創造力的藝術工作者而言,無疑是偌大的戕害。

在台執教數十年,魏樂富感慨於台灣學生的外務太多,考試、比賽以及配合各種制度,占去了學生大半的時間,以至於他們無暇慢慢將所學吸收內化,也不敢盡情發揮想像與思考,而是希望從老師那裡直接獲得指示和解答。這也間接導致他們在生活上,不再對外在事物有所反應,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覺,也不再傾聽自己的心聲。人一旦停止去感知、去想像、去嘗試,就無法為自己創造出源源不絕的生命力,在演奏時,自然就沒有了「美」可以與他人分享。魏樂富期待年輕一代的音樂人,可以在自己的周圍又或是在歷史上尋找典範,好好地向這位典範臨摹與學習,並讓自己大膽地去想像,瘋狂地去嘗試。唯有相信自己的直覺與靈感,永遠對外界保持一顆開放且好奇的心,才能發掘出生活的美好,也才能為自己的音樂創造出深度。因為「生命從不無聊,只要你能用詩意的眼光來觀看這個世界!」

編按:請參〈交手卅五年 鋼琴上的雙人世界——魏樂富 X葉綠娜〉,《PAR表演藝術》258期,2014年6月號。

魏樂富(許斌 攝)

魏樂富

德裔鋼琴家、作家。出生於德國布藍什外格(Braunschweig)。擁有德國漢諾威音樂院演奏家文憑(1978),並為美國紐約曼哈頓音樂院演奏博士 (1987)。先後任教於東吳大學、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系(至2020退休)。1990年與夫人葉綠娜同獲國家文藝獎,為首位獲此殊榮的外籍人士。2018年正式取得台灣身分證,歸化為中華民國國籍。代表作品:雙鋼琴曲《青春舞曲》(1999,改編)、音樂劇《小紅帽與大黑琴》(1994)、文學創作《福爾摩沙真實與虛構》(2011)、寫給詩歌朗誦與鋼琴《暗夜的螃蟹》(2019)。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4/09/03 ~ 2024/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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