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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花—葉不見冥府路行》中飾演萩之介的中村七之助。(松竹株式会社 提供)(松竹株式会社 提供)
四界看表演 Stage Viewer 跨界編劇的新審美及市場性

京極夏彥的首部歌舞伎劇本《狐花—葉不見冥府路行》

松竹株式會社於今年8月於東京歌舞伎座推出了新編作品《狐花—葉不見冥府路行》(以下簡稱《狐花》),主要演員包含多位歌舞伎名角,如松本幸四郎、中村七之助、中村勘九郎、中村米吉、市川染五郎等。而令人矚目的是,這部作品邀來日本重量級推理小說家京極夏彥擔綱編劇,這也是他首度執筆編寫歌舞伎劇作,改編自他自己的同名小說。

京極夏彥經常由日本神鬼妖怪和古代傳說中取材,觀眾層面寬廣,作品大多有中文版發行。代表作之一的《百鬼夜行》主人翁為中禪寺秋彥,歌舞伎《狐花》男主角就設定為中禪寺秋彥的祖父——中禪寺洲齋。「狐花」便是花葉永不相見的「彼岸花」,其他別名很多,結合劇情用於場次名稱的有死人花、墓花、蛇花、幽靈花、火事花、地獄花、捨子花、狐花。

劇情講述,因為看到許多彼岸花跟神秘的美貌青年鬼魂出現,嚇得商家女實彌亂刀殺死父親,另一商家女登紀放火燒房子也讓其父葬身火窟。奉行官家中女僕阿葉也被驚嚇成病,不久失蹤;小姐雪乃更是癡迷尋找美男幽靈,被父親上月監物禁足。

精通陰陽道的修行者中禪寺洲齋受邀到奉行官所解決鬧鬼謎團,揭穿了25年前一樁慘案。原來上月監物跟手下的場佐平次夥同親信扮成蒙面搶匪,洗劫家底豐厚的信田家,進行滅門,並抓走女主人美冬並將她囚禁4年,生下一對龍鳳胎,美冬託人將兒子秘密送出上月家,再伺機跟女兒逃跑,不料仍然被的場佐平次追回,上月監物更因愛生恨,殺死美冬,把女兒雪乃當成美冬替身一樣嚴厲管教。但其實,實彌跟登紀的父親都是當年滅門慘案的幫凶,而實彌跟登紀又跟阿葉共謀毒殺了她們迷戀的美男子萩之介。上月監物萬萬沒想到有個兒子流落在外,被賣入訓練女形演員兼男娼的「陰間茶屋」,正是那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萩之介……

開演前,舞台到觀眾席先是一片黑暗到伸手不見五指,與歌舞伎觀眾席一向明亮的傳統相違;但這一片黑,卻很快就把觀眾帶入幽冥神秘的世界。滿台彼岸花跟高大鳥居,神秘魔幻之餘,運用旋轉舞台製造出影視界使用軌道拍攝的畫面感,讓觀眾看清楚演員表演。旋轉舞台也在換景時中搭配演快速換妝,製造出角色身分的男女難辨、人鬼難分。大片竹林,一層一層左右分開,則有主觀鏡頭隨演員推近舞台的效果;燈光帳幕製造出火光衝天,梁木坍塌,煙霧瀰漫,也極具火災慘烈的寫實感及衝擊力。

彼岸花在劇中處處貫穿,簡直到了神出鬼沒的境界,前面開始還看到一朵花被摘下來帶走,看完演員的戲,也隨著演員才發現原地方不知何時又長出一朵花?最後一場,朵朵彼岸花從空中慢慢掉落,花朵重量的拿捏精準。論舞台效果及氣氛營造,美術設計跟大小道具組居功闕偉。

整體而言,《狐花》的正評多於負評,最後一週票房仍然幾近滿座。那麼除了京極夏彥的書迷捧場之外,他又憑什麼第一次編寫歌舞伎就能高奏凱歌?他掌握了什麼市場優勢與觀眾心理?答案是,在歌舞伎面前,京極夏彥跟觀眾是平等的。大家一樣外行,一樣是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歌舞伎最大的特色就是全男班!最令人好奇的是男人如何扮演美女?!

光從海報上看,會誤以為這是部雙生戲,但是看完戲,卻會發現這戲把「女形」(註1)玩到了極致。中禪寺洲齋並不具備主動性、作用性、關鍵影響性,是萩之介在操控大局,進行報復,還男扮女妝在仇家臥底,所以萩之介一角選派上需要用女形來應付演技條件。華人戲曲會說需要旦行「應工」;歌舞伎叫女形「加役」。加上實彌、登紀、雪乃3位女角,或愚昧神經質、或陰狠手段辣、或叛逆求自由,都敢做出驚世駭俗的事,不再是傳統戲裡依附男性的花瓶。

《狐花—葉不見冥府路行》尾聲,垂死的萩之介(右,中村七之助飾)躺在中禪寺洲齋(左,松本幸四郎飾)懷內。(松竹株式会社 提供)

在台上病病歪歪又哭哭啼啼的只有女僕阿葉。但阿葉是男扮女裝的萩之介,偏偏萩之介又不是正常男人。在「陰間茶屋」行立坐臥皆同女子,使得萩之介就算穿男裝,也只有在人前表演男人的聲腔舉止,在人後還是咬頭巾,走路扭腰擺臀,本質已經變成女人;不幸的是他也只能用情色玩弄女人,加上裝神弄鬼來執行復仇計畫,而實際必須拿刀面對男人時,柔弱得十分可笑,完全不堪一擊。

萩之介的下場是百分百的日式物哀審美。垂死的萩之介在中禪寺洲齋懷內,他不再偽裝,全程女形聲腔做表,呈現出紅顏薄命的淒美。所以萩之介之死,是男女通吃的概念;尤其是腐女,絕對無路可逃,完美符合市場需求。

反觀傳統歌舞伎裡,女形大多是配角,全看「立役」(註2)製造事端。舉例同檔午間場《髮結新三》,改編自真人真事。原故事是商家女阿熊私通婚前情人忠七,與丫鬟毒殺親夫未遂的案子,極類似台灣歌仔戲舊本《按君審戶神》;在現代日本歌舞伎卻只演杜撰的惡棍髮結新三,挑索忠七帶阿熊私奔,然後半路打爆忠七,搶走錢財綁架阿熊進行勒索,最後被黑吃黑,遭到另一惡棍狙殺的故事。而《髮結新三》的票房表現呢?只能說,隨手都可以買到前十排。

京極夏彥作為編劇,這部戲還是有不少缺失。以下就點評演員一併探討。

本劇罕見由女形推動劇情。阪東新悟身高180公分,嗓音清亮,演技到位,近年略微豐潤,五官更顯協調,扮相大大進步,演出放火想燒殺萩之界鬼魂的惡女登紀,氣場強大,佳評如潮。中村虎之介演出發瘋誤殺父親的實彌,他其實是「兼工」(註3),可愛娃娃臉使他的女形比立役更有說服力,戲感精準,亦受好評。飾演雪乃的中村米吉討好在扮相很甜,受封為「可愛派女形」,相對就很難擺開花瓶命運,本戲缺憾之一就是雪乃與萩之介的兄妹情義缺乏鋪陳。

立役表現就略顯失色。中村勘九郎演出大反派上月監物,因為劇本沒有安排層次轉折,角色顯得臉譜化;同樣困擾的是松本幸四郎,中禪寺洲齋一角很難呈現特質定位,巨量對白多是陳腔爛調的說教,只能怪劇本無法把該角色融入劇情主軸。但特別要誇讚年僅19歲的市川染五郎,松本幸四郎之子,私底下是鮮嫩美少年,飾演40、50歲大叔的場佐平次,從扮相到演技都是超齡表現,充滿說服力。

壓軸當然要講女形加役、飾演萩之介的中村七之助,被封為「美形派女形」的他,壓倒性的如潮佳評零負分,印證個人對他的觀察至少跟京極夏彥是一致的,讓人懷疑劇本根本就是為他量身打造!七之助擁有單用神態決定性別的演技,即便是素顏男裝,也能在進入女角的瞬間,就露出單薄可憐的模樣,全無違和感。七之助曾宣稱自己是純女形,此後反而演了不少莫名奇妙的立役,不太照顧藝術形象;即便如此,其舞台特質仍然顯而易見。絕世而獨立,孤冷而悽迷,彷彿一碰就碎的嬌柔脆弱,在這齣不演女人的戲裡還是展現無遺,絕對是繼坂東玉三郎之後,最有條件走紅國際的女形。雖然這次無法介紹他在舞台上最美麗的模樣,仍然期待未來。

時代不同了,被傳統歌舞伎所捨棄的女子眾生相才是年輕觀眾,以及女性為主體的現代觀眾群想看的內容。尤其想看帥哥來演這些性格鮮明、各種薄命的美女故事。不論京極夏彥是否出於外行,沒有傳統歌舞伎重男輕女的創作包袱,或是清楚明白新時代觀眾的審美,但不可否認的,他都用市場反應證明了一切。

註:

  1. 傳統歌舞伎是全男班,強調演出女性角色的男演員只是表演女人的形態,所以稱為「女形」,新派歌舞伎常有女演員飾演女性角色,就不能稱為「女形」。
  2. 「立」字意指獨當一面,而歌舞伎通常以男性角色為主角,演員就稱「立役」,發展至今凡飾演男性角色者皆統稱「立役」。
  3. 兼工、或是兼役,就是指男角、女角都演出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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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4/10/18 ~ 2025/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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