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說起死亡,因為我從小在礦區長大,礦區經常有災變發生,只是報紙不會寫,也沒有人會跟你講這件事情。對我來講,死亡這種事情最親近的例子,就是當時早上才摸摸我的頭、要去上班的叔叔,下午就被通知發生意外。跑到坑口去看,他已經躺在那邊了。然後,看到他的孩子跪在旁邊,在燒腳尾錢。
我在旁邊看了一直哭,大人看我哭那麼傷心,就說:「那個叔叔疼你疼得很有價值。」但事實上,我不是哭泣死亡,而是為活著的人難過——他們還那麼小,就跪在那邊燒紙錢,那個畫面讓我覺得很難受。而且,我的經驗告訴我:再過一陣子,這些孩子就無法跟我一起念書、上課了,因為經濟支柱沒了,他們可能會需要到外面去當童工。
後來當兵的時候,看過更多。不過那種「前幾分鐘還好端端的人,沒多久就再也救不到了」,這種感覺無論如何都非常衝擊。
謙:這樣說起來,我覺得死亡的記憶可能也是有著時代差異的。到我這個世代,面對死亡的啟蒙相對沒有那麼殘酷。即便我年紀蠻小的時候,外公、阿公相繼過世,也參與了葬禮。但,什麼是死亡?這概念還是蠻懵懂的。
倒是,有個片段不知道為什麼記得非常清楚。大概是國小四年級的暑假吧?當時我很著迷各種天文科學的知識,某次跟媽媽一起搭公車,坐在最後一排模模糊糊睡著了,在夢中,我把當時讀過的東西好像都真實經歷了一遍——包括太陽原來是有壽命的,到最後它有可能吞噬周遭的一切,也就是我們建立起來的所以事物都會有消失的那一天⋯⋯儘管它可能是千萬年以後——我被這個夢嚇醒了,本想試圖跟媽媽表達這種恐懼,可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過去曾經在某本書中讀過:人其實會誕生兩次,一次是從母親的子宮出來,另一次則是你意識到死亡的存在。這樣說起來,我的第二次誕生大概就是國小四年級的那個夏天吧?而且那種恐懼反而讓我興起一種:「既然最後一切都會歸為無,那不如現在活得開心一點。」的意志。
如果死亡,只是一種「轉變」的形式
真:到我這個年紀,就覺得死亡好像隨時都會出現。以前還沒有這種感覺,倒是現在連醫生都常常提醒:你已經70歲了,動作要放慢。諸如此類。但是到底該用什麼心情去面對呢?我的想法是這樣的:與其說死亡是「一切歸為無」,我現在會覺得是一種「轉換」的過程。就像是轉機,如果要飛到歐洲,那中間會在其他國家停留一下的那種概念。你必須要有「死亡」的發生,才可以「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這樣一想,我就感到安心很多,包括想到已經離開的人——我的父母、弟弟、妹妹……總覺得好像等到自己「搭飛機」以後,就能夠再見到他們。
說到這個,好幾年前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有間潮濕的房子,被打掃得很乾淨,裡面是媽媽跟妹妹在掃地,沒有看到我父親。
謙:大概去打麻將了?
真:嗯,很有可能,他去打麻將了。總之,我一走進房子,妹妹看到我,就說了一句:「你現在還不能來這裡。」話到這裡,我啪地一下就醒來了。後來就一直記得那個夢。
謙:這讓我想到,我其實也很喜歡一種概念是:「意識」是人類最強的一種能量——此刻我們都還處在三維的世界,無法理解四維度的時空是怎麼樣子,而人類的意識很有可能是我們所能發散出最強的能量,那個強度,可能超過這個肉身所能夠抵達的地方。因此,真正恐怖的不是衰敗或是虛無,而是未知。
真:可是,你說「衰敗」不可怕嗎?你阿公走以前啊,人在加護病房,有次喘到不行,帶著氧氣機還是停不下來。當時他眼角餘光看到你在門外,就一直揮手,說不想讓你看到阿公這種模樣,不想讓小孩子看到生命掙扎、那種難看的樣子。說真的我當時不理解,現在好像慢慢懂得了。生病的模樣很不好看,我也不希望被孫子看到,只希望他們記得阿公陪著玩的那些時光。
謙:我能理解你的顧慮,可是也不完全同意你說的。像是你剛剛說阿公的那個狀態,說真的我實在是年紀太小,不太記得那是什麼樣子,不過的確知道他生病。可是,說不定所謂的「不好看」在小孩心中是不成立的,或許死亡這件事情——就像蟑螂一樣,是大人先說「好可怕」,小孩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要怕。但如果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這是每個人註定會面對到的事情,倒不是說真的要來學習什麼,而是:這就是人生的一種常態,也許很多事情會變得不一樣。
真:所以說,有句話我一直不同意。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但我常常覺得應該要反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偏偏,一個青春的生命,要他們去讀各種死亡的樣子,他們能看見什麼?很多事情是看不見的。關於死亡,那必定是已經累積了某些經驗,才能夠開始曉得的事情。
成為一個孩子,用透明的眼睛看待生死
謙:這大概就是我們重啟《當妳轉身之後》的原因吧?這個作品的中心就環繞著疾病與生命的末路,該如何去面對它。
事隔多年,我重新導演這部戲,理應有各種沉澱後的回響,但為什麼我現在滿腦子只覺得——當年無牽無掛,專心面對一個作品的心情真的好幸福喔。現在有了小孩,只能用零碎的時間去思考,生活被切割得這麼破碎,生死之間的困頓好像都無法思考了,難怪有人會說:「要解決Monday blue最棒的方法就是生一個小孩。」(笑)
總之,雖然剛剛說了這麼多,也覺得能愈早跟孩子討論這些愈好, 可是面對一個還在探索世界的小孩來說,到底要什麼時候跟他們談論死亡?我也不知道。光是今天,我帶3歲半的大兒子去買早餐,他指著地上說:「有一隻死掉的蟑螂。」我都詫異於他竟然說出了「死」這個字,不是用「扁掉」、「乾掉」,而是「死掉」。光是這樣說出來,我都覺得很驚奇。另一方面,也覺得這樣蠻好的,他還處在「第一次與第二次出生的中間地帶」,用一種很透明的方式討論死。因此我也不想太急著用我的感受來定義他的世界。
真:這樣是好的。關於死亡的理解,一直在改變。8年前我們做《當妳轉身之後》,「放棄治療」的選擇好像還是一件大事。但是現在,你看我甚至還簽好了「預立醫療遺囑」就可以知道,關於急救與否的想法,已經不是戲劇最關鍵要處理的重點了,「延續無謂的生命是一種虐待」這樣的想法,好像不是現代特別需要去闡述的事情。但這些都是當年在思考這個劇本的時候,反而牽掛的部分。
謙:比較起來,我覺得意外的是這次開賣票券動得還算快,跟當年比差好多。這或許多少證明了,「死亡」在這個世代不再是一件那麼忌諱、不能談論的主題了。
真:關於死亡延伸出來的觸角,實在有太多可以討論的,甚至並不聚焦在死亡本身。比方說,我很喜歡劇本裡面那個主角的教授,她看20幾歲的學生在讀《莊子》,就要她放下書本,去曬太陽、去談戀愛,去受傷去生活。最後學生年老入病,那教授再度出現,卻是帶著一本童話過來唸給他聽。從頭到尾,那些聽起來很沉重的生死議題都不存在。
謙:教授在學生病床前唸童話,這是非常魔幻的一場戲。對我來說,那一幕其實已經不走在寫實的基準點上了,更像是臨終前病人想像出來的一個時空,在那時空中自己的年紀退回孩子一樣的狀態,讓師長給自己念一本故事書。我記得曾經有個很有名的英國作家,年老時失智,她先生後來出版一本書記錄這最後的時光,提到這位作家後來每天看的電視節目是《海綿寶寶》,只有這個作品能讓她安靜坐在那裡看著。
談生談死,到最後都顯得像是一種包裝。也許我們最後發現的,是褪下這些包裝以後,發現自己原來仍然是個孩子。這才是生命的本質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