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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達日采附近,位於森林中的「台灣」。(圖片來源:波蘭國土測繪總局 Główny Urząd Geodezji i Kartografii)
焦點專題 Focus 觀點的移動,理解的可能──2024 秋天藝術節專題(一)

從跨越、之間、到多方對話,文化藝術可以做什麼?

波蘭詩人史坦尼斯瓦夫(Stanisław Dróżdż,1939-2009)做過一個詩的裝置藝術《之間》(Między/Between),在一個純白立方體中,寫滿了Między這個字。當觀看者走入這個立方體,他也處於「之間」之間,被「之間」包圍。

我非常喜歡這個裝置藝術,因為它象徵我一直以來的狀態——從台灣到英國待了5年念戲劇系,從英國跨越到波蘭念波蘭文學所(但是沒有念完),在波蘭結婚生子教書翻譯住了11年後,回到陌生的故鄉,去唸台文所,重新了解、認識、認同我出生長大的台灣。

在「之間」跨越是豐富的,但在「之間」生活、創作也是困難的。即使在一個地方很多年,還是很難有完完全全的歸屬感,而在創作上,也會有一種「比不過人」的感覺。寫起波蘭、英國比不過波蘭人、英國人,寫起台灣,比不過一直生活在台灣、真實經歷過許多台灣歷史的台灣作家,因為就是有16年的空白啊。

2016年剛回台灣時,我確實有這樣的創作危機和瓶頸。既然不住在波蘭了,那就不能寫波蘭,但要寫台灣,又不知道要寫什麼。就在這樣的困惑、不安中,我開始研究台灣和波蘭之間的共同歷史,以及那些在波蘭叫做「台灣」(Tajwan)和「福爾摩沙」(Formoza)的地方。最後的研究成果,我寫成了《世界之鑰:帝國夾縫下的台灣與波蘭》。

波蘭為什麼有叫做「台灣」和「福爾摩沙」的地方?這一方面和波蘭人喜歡用外國/外地地名拿來當作自己地名的傳統有關(所以波蘭還有「威尼斯」、「中國」、「北京」、「美國」、「庫頁島」、「巴黎」、「朝鮮」、「墨西哥」、「科索沃」等地),另一方面,這也和國共內戰、韓戰和冷戰歷史有關。二戰過後沒多久,世界被分為反共的西方陣營和共產東方集團,台灣和波蘭分屬於這兩個陣營。冷戰時期(尤其在1950年代),雙方的官媒都會大肆宣傳對方的不是,竭盡所能進行政治宣傳。

波蘭的人民雖然對台灣內部的複雜情況沒有太多了解,但因為常常在報紙看到、在電台聽到台灣(或福爾摩沙),對這兩個字耳熟能詳,於是就開始用「台灣」和「福爾摩沙」來稱呼他們生活周遭的地方(包括山丘、建築物、社區、小島、沙洲、露台、軍事基地等),這些地方多半是因為偏遠、與世隔絕而被稱為「台灣」或「福爾摩沙」,有時候,這些地方會蒙上「混亂、貧窮」的污名(多半是刻板印象),而在有些地方,當地人則說,他們把那些地方稱為「台灣」,作為他們反抗波共、蘇共的象徵。

圖赫拉縣「台灣」村的路牌,還有0.5公里就到達的「台灣」。(Maria Ollick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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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這些地方的過程很辛苦,因為大部分地方沒有留下書面記錄,所以要在網路上大海撈針,撈到一點點線索,就寫信或打電話去採訪當地人(本想去波蘭實地採訪的,但寫的時候碰上疫情……只好退而求其次,用線上進行跨域的研究),問他們這些地名的由來,也問了他們對現在的台灣有什麼認識和了解。本來我的想像是:既然當地都有「台灣」了,當地人應該會對台灣有了解、有興趣吧?結果發現沒有,大部分人對台灣的了解僅限於刻板印象(老一輩會提到蔣介石、反共、民主中國,新一代會提到經濟很好,科技業),和大部分台灣人對波蘭只有刻板印象一樣(蕭邦、愛國、「是不是還在共產」,還有很遠)。

有這麼難得的跨越(台灣這個名字跨越到波蘭,竟然在當地變成地名),卻沒有更多對話、互動和了解,實在是滿可惜的。我想要和這些波蘭「台灣」和「福爾摩沙」的人對話,但是第一個要跨越的困難是:要怎麼對話?聊天要有共同話題,跨國的對話更是如此。光是簡單地講:「您好,因為你們有『台灣』,請讓我介紹一下我們的台灣吧!」對方會想聽嗎?可以在我和對方之間建立連結和情感嗎?如果只是單方面的「我說你聽」,無法引起對方的興趣和共鳴,以及想要繼續對話的渴望。那不就像是帶著一個和當地無關的表演去巡迴,或是外譯出版一本當地讀者沒感覺的書,煙火放完、結案報告寫完,就什麼都不剩了?

我不想這樣。我想要的是長期的互動、理解、合作和對話。但是,要怎麼做?老實說我沒有答案,目前唯一想到的是:要和人家對話,要先了解人家的歷史、環境、產業和文化,然後試著從中找到這些地方和台灣的異同,去比較這些東西,作為開啟對話的點。

於是,我發現在波蘭的格涅茲諾(Gniezno)有一個遠離中心的社區,在二戰後因為地處偏遠而被稱為「台灣」,但市中心的人們認為這個地方又亂又窮,是因為很亂才被稱為「台灣」。十幾年前,有一群當地「台灣」的年輕歌手Dino、Koral、Adi想要洗刷污名,為自己爭取尊嚴,所以唱關於他們「台灣」的Rap(註1)。後來更深入了解當地的音樂傳統後,我發現1990年代格涅茲諾就有一個很強的Rap團體叫「Cathedral Hill」,而現在波蘭有一個國際知名的實驗音樂團體「Siksa」也是來自格涅茲諾(註2)。台灣也有不錯的Rap音樂(阿跨面、楊舒雅)或是實驗音樂,如果能在格涅茲諾的「台灣」辦一個「台灣—波蘭」音樂節,或歷史文化走讀(讓人一邊了解當地的「台灣」,一邊了解太平洋的台灣),是不是也會很有趣呢?

格涅茲諾的「台灣」塗鴉。(Anna Bernaciak 提供)

歷史文化走讀(不管是實體或虛擬)我覺得是一條不錯的路,因為波蘭這些「台灣」和「福爾摩沙」的年輕人,多半也對這些地方的名稱由來不了解。如果台灣的文化工作者可以和波蘭的文化工作者合作,一方面導覽當地「台灣」和「福爾摩沙」的文化歷史,一方面談談這些歷史可以和台灣的哪些文化歷史對應、連結,我想也會很有趣。我在看格武布奇采(Głubczyce)的「福爾摩沙」時,腦中就浮現了紀州庵。格武布奇采的「福爾摩沙」原本是一座湖中小島上的酒吧,後來演變為整座島的名稱,而紀州庵在日治時代是位於溪畔的料亭。或是當我想到謝克青的生態湖「福爾摩沙」是原本礦坑留下的地層下陷積水而成,以前湖中還留有採礦纜車的殘骸,我想到了淹沒在翡翠水庫底下的碧山國小與傳統三合院聚落。

除了波蘭「台灣」和「福爾摩沙」的歷史走讀,其實在台灣我們也可以舉辦和波蘭有關的歷史走讀。從17世紀開始,就有許多波蘭人因為各種因緣際會來到台灣,包括神職人員、冒險家、畫家、記者、船員、軍官、商人,而他們也留下了各式各樣關於台灣的書寫、照片。這些,我都寫在我的書《世界之鑰》中。如果我們可以把這些文史轉譯為走讀活動、線上展覽(攝影展、記錄短片)、線上互動地圖,搞不好也可以增進雙方的好感、了解和互動。

2005年剛到波蘭時,我在克拉科夫的廣場上聽了一場令我印象深刻的音樂表演,樂團「kriwi」的成員來自白羅斯(編按)(但他們住在柏林),音樂風格結合了電子音樂和傳統的民族音樂,非常好聽。那場表演是Rozstaje音樂節的一部分,「rozstaje」是波蘭文的岔路口,也是連結各種道路的交會點,

我希望台灣、波蘭和世界可以持續交會,也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成為rozstaje那樣的存在——位於之間,因此可以連結各處。

註:

  1. Adi、Dino、Koral〈共同的事〉(Wspólna sprawa, 2011);O.G.P.〈就只能這樣〉(Tak już musi być, 2009);〈Dino自己的歌〉(Solo Projekt [DSP], 2010),MV中可以看到格涅茲諾「台灣」的景色(參文章開頭處影音連結)。
  2. Cathedral Hill〈Dzielnice (1997)〉(2014);〈Jesteśmy z Gniezna (1997)〉(2014);Siksa〈palemosty nielegal〉(2019)。

編按:即白俄羅斯,「白羅斯」為該國自訂中文名稱。

作者在克拉科夫街頭遇見的「台灣年輕人」貼紙,這張貼紙來自距離克拉科夫數百公里之外的格涅茲諾。(林蔚昀 攝)
格武布奇采的「福爾摩沙」原本是一座德國人建於19世紀末的島上餐廳,戰後才被暱稱為「福爾摩沙」,後來不只餐廳,整座島都被稱為「福爾摩沙」。(圖片來源:格武布奇采縣立博物館Powiatowe Muzeum Ziemi Głubczyckiej)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4/11/15 ~ 202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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