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勞(Milo Rau)的作品總是直面暴力且敏感的社會議題,而他說,所有作品的創作契機都是因緣際會,《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同樣也是。2019年,米洛.勞帶著作品《重述:街角的兇殺案》來到巴西聖保羅演出,幾位巴西無地農民運動(Movimento dos Trabalhadores Sem Terra,MST)成員正好也來觀戲,戲後,這些人邀請米洛.勞一起合作,才有了作品《安蒂岡妮在亞馬遜》。
在巴西,土地壟斷在七大家族手裡,造成農民沒有土地、許多土地也無人耕種,1984年,這些農民開始推動無地農民運動,其中一部分成員是巴西原住民,他們占領土地,建立耕地、學校、劇場的家園,至今約有50萬個家庭。1996年,巴西警察鎮壓無地農民運動,19位成員遭到屠殺。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以著名希臘悲劇為框架,隱喻傳統文明對抗現代資本主義。由3位根特劇院全球劇團成員於舞台上表演,與包括當年大屠殺倖存者的巴西無地農民運動成員於螢幕上交替互動演出。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演出前,國家兩廳院舉辦「創作中的抗爭,抗爭中的創作」講座,由政大新聞系教授方念萱擔任主持人,導演米洛.勞與長期爭取原住民權益的藝術家、教育工作者馬躍.比吼(Mayaw Biho)對談,本文節錄自講座現場。
原住民與烏托邦
當時,巴西無地農民運動前來邀請時,米洛.勞幾乎是立刻答應合作,他說:「對我來說,MST就是一個烏托邦,一種理想的未來,是公民社會重新把權力奪回來的方式。」
這是來自巴西北方亞馬遜森林的故事。最早可以回溯至19世紀末,非洲奴隸逃到此處,在森林裡建立自己的家園、與當地原住民共存說起,然而隨著移民者的入侵,衝突也從此不斷——衝突、抵抗,是米洛.勞作品裡貫穿的精神。不過米洛.勞強調,這不單單是原住民與移民者之間的對抗,其中還包括巴西土地爭議、與社會主義的政治抗爭,還有LGBTQ+的困境,「這些衝突結合在一起,顯得這個故事是如此現代化,才讓我們有機會把它搬至舞台上。」
這是米洛.勞第一次來到亞洲,在抵達台灣之前,他並不知道台灣也有原住民,而他後來發現,台灣的原住民議題其實跟巴西很相似。講座前幾日,米洛.勞與馬躍.比吼初見面時,談及台灣是否被中國併吞,他得到的答案是「不在乎」,「對原住民來說,不論誰執政,他們的問題都不會被解決。巴西也是如此,結束戒嚴、有了新憲法,但土地問題一直沒有解決。」
出生於花蓮玉里織羅部落的Pangcah人馬躍.比吼,曾拍攝許多原住民紀錄片,希望透過影像為原住民發聲,後來卻放棄了,「我的片子還沒拍完,這些人的生命都結束了。」他改而參選平地原住民立法委員選舉,卻因為沒有黨派支持而落選,自嘲把參選當成一種「行動藝術」;2017年,為了抗議「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於凱道紮營百日,「我膽小只住了400多天,巴奈住了2644天,用歌聲、用她的身體希望改變一些事情。」所有行動似乎沒能真正改變些什麼,停頓一會,馬躍.比吼拋出一個問題:「藝術真的可以改變社會嗎?」
同理、連結、改變
「It’s not just about portraying the world anymore. It’s about changing it. The aim is not to depict the real, but to make the representation itself real.」──《根特宣言》(The Ghent Manifesto)第1條
2018年,米洛.勞發表《根特宣言》(The Ghent Manifesto),表明劇場藝術用以改變現實社會的價值意義。「藝術只是一個開始。」對米洛.勞來說,先意識到問題存在、找尋資料是第一步,接著再透過各種藝術形式或工具,讓觀眾同理、理解事件,最後一步,才是藉由同理產生連結,進而團結起來促成改變。他強調,總得先跨出實踐的第一步,「如果只是創作一個17世紀自殺皇后的故事,大家邊看邊哭得唏哩嘩啦,它是一部好作品,那當然沒問題,但對我來說,透過同理作為工具,獲得團結來實現改變,才是最重要的。」
今年,米洛.勞才在國際戲劇協會以「如何對抗?」為題發表演說,文中,他強調「包容與連結(embrace and connect)」的重要與強大。他分享道,巴西政府曾派人來到巴西北方進行開墾、淘金,但這些人後來反而與原住民站在一起,組織進行無地農民運動,這便是公民社會力量的展現,而米洛.勞預見它的能量:「如果公民社會能夠團結起來,會是非常強大的對抗(強權政府、資本主義)力量。」
關於同理,馬躍.比吼認為這不容易做到。「全家和7-11都沒有賣同理心這個產品,因為它還蠻貴的。」貴就貴在通常都是錯誤且有條件的同理,他舉例,當年蔣宋美齡來到蘭嶼,看見達悟族居住於地下屋,出於好心想改善他們居住品質而拆除地下屋、建設國宅,沒想到卻是海砂屋無法居住,「這些愛的背後是有毒的同理。有時候,不要有(同理)都還比較好。」
馬躍.比吼談及近年來常用的DEI(Diversity、Equity、Inclusion)多元共融一詞,他不以為然地表示,多數時候,原住民只有被融合的命運。他說,原住民必須先善本,「知道自己是誰。」這也是他近年選擇投入原住民教育的原因。2019年馬躍.比吼成立「南島魯瑪社」,打造全阿美語的河邊教室,教育原住民孩子關於他們自己的語言與文化。
「抵抗的方法一直以來都有兩種,一是進到體制內,另一種是離開體制。」馬躍.比吼的分享讓米洛.勞想起自己的朋友,他說,他的朋友選擇一種對抗法西斯的傳統方式,召集20多個家庭搬到克羅埃西亞小島,過著自治的生活,「而我的方法是選擇到歐洲最大規模的藝術節進行抵抗。」
反抗本身就是一種形式
對馬躍.比吼來說,抵抗是時刻存在的。2023年,臺南美術館展出「生存/抵抗:臺灣—加拿大原住民藝術展」,其中包括馬躍.比吼《稀釋原住民的13種方法》。「要消滅原住民太簡單了,不用刀槍,很多人會自動投降。」抵抗是艱難的,但也是必須的,「原住民到現在還能存活下來,代表他做了某種抵抗才能留得下來。」
前兩個禮拜,馬躍.比吼才剛到印尼雅加達參加雙年展台灣特展,他說,這場展覽在台南找不到場地展出。正逢台南慶祝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台南建立熱蘭遮堡400周年,展覽主題之一「誰之城」,透過原住民創作視角看待台灣歷史,他說:「我們很難受,這到底是誰的城市?」
米洛.勞特別強調,能與馬躍.比吼一起在國家兩廳院對談,就是一種連結了,但他也說:「我們可以有連結,但我們無法替他人抗爭。我完全明白他(馬躍.比吼)所說的,那是微型抗爭,是一種生活上的抗爭。」抗爭有很多層次,在每個人身上同時進行著。
「常常有人問我,什麼是反抗?什麼是政治藝術?其實對我來說,反抗就是一種形式,我們可以找到不同的方法進行反抗,我們把訊息放在作品裡,觀眾們感受它,那就是反抗。」
「藝術只是開始,之後所引起的餘波盪漾,每個人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方式,進行反抗。」《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已巡迴演出20幾個國家,他們把巴西土地議題、MST的烏托邦精神連結到全球各地,改變也會從作品延伸出去──米洛.勞稱之為「全球化的寫實主義」,藉由連結、團結獲得力量,一步一步建造一個美好的生活樣貌。
馬躍.比吼最後以司馬庫斯作為呼應,一個未被殖民破壞的部落,才能擁有如今的自然美景,部落居民藉由觀光自給自足。「我希望台灣的每個族群,都能用自己的方式,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