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場講座,沒有亮點、沒有攻略,純然聊天。」主持人賴依莉如是開場。
9月初的「題外話:跟創作無關的事」講座,集結2024年秋天藝術節的4位創作者,舞台布置如客廳一樣,卻又聽賴依莉隨後自嘲:「大概會有人詢問,既然是與創作無關,為何仍要選在劇場進行這場座談。但老實說,劇場是我們覺得最親密的地方。」在這樣既是公開又可以私密的場所,眾人彼此相遇,聽一場「與創作無關」的故事,關於這些創作者如何成為他們自己,也關於他們的生命印記如何匯流成河——當日,賴依莉沒有說謊,創作者也如實努力地不談創作,然而他們的日常經驗,樸素卻充滿力量地、讓人有一種「藝術,原來如此」的輕盈之感。
4位創作者分別是:《人之島》的編舞家王宇光、《島嶼恍惚》編舞家林宜瑾 、《暗夜・腹語・鬼托邦》編導及演員高俊耀、《我們在此相遇:還在水裡》音樂影像現場藝術總監鍾適芳——這些創作頭銜,撇開作品名稱不談,也都是他們長年掛在身上的。不過,在這場講座以後,或許我們能夠從另一個角度去認識他們。
因此,不妨讓我們按照順序,讓這些介紹從頭來過。他們分別是:釣到一隻大魚的王宇光、在三合院闖蕩的林宜瑾、在餐廳裡寫作的高俊耀,以及10歲那年受到毛利族民謠所震動的鍾適芳。
如果你對後者的介紹更感興趣,那不妨跟著文章順勢讀下去。且因4位藝術家分享內容豐富,文章將拆分為上下兩集,本篇聚焦在鍾適芳如何採集生活的塵埃,以及高俊耀如何聊起他童年的餐廳光景。
鍾適芳:有遠方的聲音,也有從遠方而來的塵土
當下的日常,無論悲喜,都會有某幾個畫面成為來日的印記,這份印記隱約地說明了創作者何以走上創作,卻同時反向提醒著我們,所謂的創作,無論如何離不開日常的經驗。
鍾適芳說,關於她的「印記」或許可以從10歲談起,「那一年我和姊姊獲得了一台二手Sony卡夾式的錄音機,以現在看來,體積非常地大,差不多就像一個中學生的書包大小。」
那是家裡的人淘汰掉的物件,卻成為她們兩姐妹的遊戲夥伴。
「就在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轉到某個電視節目,播放了毛利族的民謠。」鍾適芳說,她其實聽不懂民謠的意思,卻非常純粹地被那些旋律吸引著。而彼時那段錄音的情境,當然不可能帶著如此純粹的民謠之聲,或許摻雜著母親的炒菜聲、又或許是吆喝著要上桌吃飯的聲音。「但那幾乎可以說是我的起源:拿著錄音機,錄下這世界的聲音。」
所以,與其說自己是創作者,鍾適芳言談中更常出現的一個詞,是「採集者」。
講座中,她談及自己童年最常聽見的一個概念,竟是「逃難」。無論是父親向南遠行、一度成為俘虜,遠在寮國的親戚朋友,因歷經赤化政權而輾轉逃來台北,「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親眼看過、或者聽長輩談及他們如何放下生命中一切重要的事物,來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生長。這可能影響我日後對於『記錄』當下的渴望吧?」鍾適芳說。
她把聲音、記憶、景色,都像從樹梢摘取果實那樣收起。不過,採集的過程有隨性的雅緻,也有躊躇的時刻。後者,例如10多年前造訪蘭嶼時,她還是一個懵懂的大學生,於回程時曾帶走一件當地的「籃子」。鍾適芳介紹:「這是一位當地的老人家給我的生活用具,其實我將它拿走是不對的,因為蘭嶼當時已經開始限制遊客攜帶『有時間價值』的物件了。」她說,自己始終掛記著這個「不對」,卻也沒能真正「送還」,畢竟當年與物主也是幾面之緣。總而言之,「日前我想起這件事,又將這個籃子拿下。上面布滿了塵埃,總覺得我的時間跟物件的時間因此交疊了,像是我與那位蘭嶼長者的生命短暫交疊的痕跡。」
雖然說,這印記多少也帶著某種天真的證據,「畢竟如果是此刻,我再一次造訪蘭嶼,即便那位長者交給我這個,我大概會選擇讓屬於這裡的東西就好好留在這裡吧。」
高俊耀:人是從哪一刻開始向下墜落的?
至於高俊耀呢?他的童年得從吵吵嚷嚷的餐廳說起。
「我家是在馬來西亞的一個小鎮,叫作雙溪大年。」高俊耀介紹,自己家裡從小是開設餐廳的,「不同於台灣,馬來西亞的餐廳多為複合式,早上5點開始營業、11點接著做午餐,下午會有人推門進來泡茶、喝咖啡、點個啤酒,等到5點晚市開張,就又接著做晚餐。」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家裡頭的所有孩子都養出一身好手藝,成年後各自獨立開餐廳,「所以我常跟朋友跟玩笑說,不曉得為什麼家裡會有我這個人跑出來。我的手藝非常差啊,頂多只可以煎個不錯的荷包蛋吧?」
雖然好像沒什麼道理,但那樣的餐廳養出這樣的高俊耀,其實還是有跡可循。
撇開幫忙端盤子、招呼客人的時段,高俊耀待在餐廳多數時候都窩在一方桌子前寫作,看著午後三兩客人進來時交談的樣子,他隱隱約約感受到了某種同質性,那就是「中間地帶」。
「我們看一個故事的時候,角色常常會處在兩種極端狀態——例如,或者是權力高官,或者是社會底層;不是大壞蛋,不然就是個意志堅定的良人。可是我家餐廳進來的人通常不是如此,他們是中間的人。」高俊耀說,且事實上,「我們」通常也是處在中間的人,「餐廳的下午經常會有同一批人來寒暄聊天,聽久了你就會發現,他們每天都在談論類似的事情、想做的目標、想去的地方,可是慢慢你就會知道,他們說的事情都不會實現。他們在生活中存在一些挫敗,最後使他們處在這個位置。」這種種的過程,都使高俊耀渴望了解這些人的生命。
畢竟,多數孩子都是被期許功成名就的,進入小學唸書的時候都帶著鋒芒或者家人的期待,「總覺得我們曾經都站在同一個起跑點上,可是不曉得從哪一刻開始,有些人跑偏了,或者是向下墜落。這是因為環境嗎?還是命運?這是我在餐廳時常想問的一件事情。」對於高俊耀來說,他最感興趣的田野,是人的內在,或者說是命運的環環相接。
說到這裡,高俊耀有些靦腆地詢問:「啊,怎麼辦,說好不談創作……我這樣是不是偏題了?」語畢,眾人笑聲陣陣。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盡力不聊創作了,卻又能怎麼辦呢?日常的本質,就是這麼富有細微的張力啊。
日期:2024/9/9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主持人:賴依莉 (時任國家兩廳院節目企劃部節目製作二組組長、現節目企劃部經理)
與談人:王宇光(《人之島》編舞家)
林宜瑾(《島嶼恍惚》編舞家)
高俊耀(《暗夜・腹語・鬼托邦》編導及演員)
鍾適芳(《我們在此相遇:還在水裡》音樂影像現場 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