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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光(陳韋勝 攝)
焦點專題 Focus 2024秋天藝術節專題(二)藝術家特輯╱王宇光(上) 創作脈絡

迷戀,把身體砸進不知道的遠方啊──王宇光,跳舞20年的此刻

2024年10月的第一週,微光製造王宇光的作品《人之島》在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開演。演完,馬不停蹄,帶著作品《捺撇》前往法國國立夏祐劇院演出。11月《人之島》將展開海外巡演第一站,地點是倫敦。

這兩年,微光製造幾乎都是這樣奔馳著。在台灣以北投為據點,但其實很少在家,不是隨著「到處跳舞」的藝術分享計畫跑遍各縣市,就是在印尼田調,日本、倫敦駐村。把自己投向不熟悉的地點,讓未知的地景打磨身體與記憶,王宇光似乎喜歡如此。包含他在 2019 年參與流浪者計畫,在印尼海上浪擲兩個月,等一條浪人鰺;2022 年也沒做好周全準備,執意獨自走一趟西班牙朝聖之旅。

「我沒有想要跟誰證明,也不是要拿到一張獎狀,但我似乎迷戀那一種,把身體砸進去,埋著頭去拚,去看看我不知道的遠方,到底長什麼樣子——就只是,站在那邊看,你過去的努力到現在的風景,原來是這樣啊。好像就夠了。」

限制

高中考華岡藝校表演藝術科那天,王宇光背著一把吉他,搭了上陽明山的 260 公車,在考場自彈自唱了一首。那是當時他認知到的「表演藝術」,王宇光說自己根本搞不清楚狀況。那3年除了談戀愛,就是跳街舞,也有上芭蕾課,優雅的緊身褲穿是穿了,但因為裡頭卡著四角褲,很大一包。「老師很氣,但也拿我們沒輒。」

考大學舞蹈系時同樣是搞不清楚狀況,臨時抱佛腳,到舞蹈補習班跟國中生一起練功。結果是文化大學舞蹈系備取17,「電話來了,問我備取上了,要不要讀,我立刻:要要要——」

新世界打開。第一學期王宇光走進舞蹈班,發現大事不妙,同學們全都是從小科班一路上來的練家子,課堂上老師只要喊術語,大家的身體會自動操作。「那跟我是不同的世界。」用已經19 歲的身體,追趕柔軟度與各種技巧,王宇光說那段時間的考驗不僅是身體,也是意志。

「你會一直被否定,你的身體是不夠好的身體。但卻也在各方面的撞擊下,我覺得,我想要搞清楚了,我想要挑戰,看看我可不可以把『跳舞』這個事情做好。」

而這份「想要搞清楚」,直到他畢業、加入雲門2,不曾停歇。離團時是他開始跳舞滿10年,「好像當時覺得,作為一名舞者跳舞這件事,不足夠讓我興奮了。我想創作。」創作的慾望高漲,他離開職業舞團,投身創作的世界。起手式,是對標。

王宇光形容,剛開始自己創作的階段,像是一個不確定方向的人,手上拿著 Google map 在路上轉來轉去。「那時候,大家在乎『什麼叫做新的身體語彙』或者是『什麼叫做當代身體』?那我對身體的美學哲理又是什麼?」王宇光試著縮小範圍,從「限制」開始。

2017 年編創《亞馬遜茉莉》,讓舞者以痀僂駝背的姿態舞蹈;2018 年「嘉義新舞風」作品《無臉蝸牛》把舞者的整張臉蒙住;2019 年在松菸 LAB 新主藝創作《馴順的我們》,讓舞者攀上岩牆,抵抗重力。都是在設定身體的限制下,往裡頭推進。

對王宇光而言,一旦身體存在,「限制」就存在。但人們就是喜歡看人怎麼去接近界線、突破限制。「你跟運動員的手腳一樣,但他就是可以跑到 9.38 秒;他就是可以把羽球打到 in 的白線上;他就是可以把全身重量放在一個腳尖上轉八圈——但我想找找看,有沒有一些限制它不是那麼難的,是所有人身體都有共感的?」2020 年的《捺撇》由此而來。

一個人在有東西可以依靠時,會本能地把重心送上,讓自己休息。「這好像是一種公共性的體感,從這個攤在彼此身上發展動作……但不夠。」限制不夠,王宇光找到充分限制舞者的媒材:宣紙。「大家也都會意識到,紙張很脆弱,人在上面跳舞,紙可能會破掉。」於是兩名舞者必須在彼此重心交換中舞蹈,還得小心腳下紙張的存在。一對一進、如履薄冰,詮釋了人與人之間微妙敏感的關係。

當時王宇光想著,他要幹大事了,要一舉做出好的作品了——結果《捺撇》很戲劇性地,讓他絕望。

2019 年「微光製造」剛剛立案,2020 年《捺撇》在國藝會的「新人新視野」創作專案支持下,即將在北中南三大場館演出,但疫情襲來,取消演出。「已經沒有什麼,比你創作了一個作品,卻突然沒辦法演出,更摧毀一個人的意志。」王宇光形容當時的處境是「困獸之鬥」。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我要幹嘛——那都已經這樣了,我為什麼不能任性?」

王宇光說的「任性」,指的是接下來一直到 2024 年,他才推出下一個作品《人之島》。為了解釋他的「任性」,他先講了一堂釣魚課。

《人之島》(李佳曄 攝 微光製造 提供)
王宇光,跳舞20年的此刻廣告圖片

任性

釣魚時,「投餌」是很重要的技巧。一桶蝦子調和的誘餌,用一支像長柄湯匙一樣的器具,把餌打入海中。入水的誘餌會化開,形成一個區塊,周邊的魚會被吸引過來,形成誘餌帶。而誘餌帶的範圍,會隨著風、浪、海流變化。海流一直在變,誘餌帶的設定敏感而困難。尤其,誘餌是有限的,每一次的打出去,都必須精準計算。

「魚常會聚集在暗礁,你想讓魚跟著誘餌帶,來到你的戰場,那要做很多判斷、很多設計。」想釣一隻魚,背後充滿策略。策略之下,卻又是未知、無法掌控的汪洋大海。

創作對王宇光而言,就跟釣魚一樣。

剛開始創作時,就像抵達看不出海域變化的岸邊,「我很急著想要證明自己。以釣魚來說,我就是在到處投餌,或我在揮霍資源。但創作的確就需要時間、次數,和一直失敗。當然,我不認為失敗的定義是負面的。」

「我們當然可以每年做作品,就像是我們可以一次打10個誘餌,可是此刻的我沒有這麼多餌在身上。」餌是創作資源、對作品的想法,以及體力和時間。「我講的任性是,我可不可以好好地、細細地去面對每一次誘餌落入水中的那一瞬間?不一定會打對點,可是每一次的失敗,它都是往前進的測試。」

問他,那《捺撇》算是打對點了嗎?「……我現在壓力很大,因為我真的覺得《捺撇》好奇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觀眾喜歡?為什麼它可以帶我們去那麼多地方?」

《捺撇》真的很受歡迎。2021 年獲日本橫濱舞蹈節暨舞蹈大賽三獎項;2022 年受邀至歐陸編舞家網絡平台 Aerowaves 舉辦的 Spring Forward 舞蹈節,於希臘埃萊夫西納演出;同年到德國美茵茲 Tanzkongress 舞蹈節演出;2023 年受邀至德國 Darmstadt 州立劇院及國家兩廳院 Taiwan Week 演出;2024 年去了葡萄牙、西班牙,更帶著他們去了法國夏佑劇院。

但其實《捺撇》在第一階段做完的時候,情況並不樂觀。舞作長度 30 分鐘,所有人都在告訴王宇光,太短了,演出條件不好,30 分鐘的尺寸很難在劇院作單場演出。王宇光想,好吧,投件雲門的「創計畫」,把作品發展到 50 分鐘吧。「但做到 45 分鐘的時候,我覺得不好看了。」

可能做到 45 分鐘,條件更好了,可是換來的是作品的面貌不同,「我知道作品的濃度被稀釋掉了。」最後王宇光堅持下來了,30 分鐘就 30 分鐘。然後很幸運地,作品還是帶著他們去旅行了。

「我還是很沒有信心,這一種任性是完全沒有依據的。而且我必須說,是我太笨了,此刻的我沒辦法量產,所以我就是得慢慢的……」所以,要多長時間產出一個作品才是合適的?王宇光說那沒有公式,「我覺得那個公式,還是在自己的心臟裡面。」

「外面的世界就像洋流,躁動,我抓不到,也不可能抓到。但我希望,在創作上,我的作品會是那個暗礁,讓作品在那裡製造可以讓生命安放自己的緩流區——即使那個『生命』僅止於我,那也好像夠了。」

流浪

早在創作之前,王宇光的第一個生命安放處,就是大海。

國小放學,回到一個人的家裡,下午5點王宇光準時打開電視,看 Z 頻道的釣魚節目。「我很著迷看這個人,他怎麼去面對水下未知的世界,他到底在面對一個什麼樣的生命,怎麼跟牠搏鬥。」現在回想起來,王宇光說,那是一種面對孤獨的方式。

直到現在,對王宇光而言,海洋仍然是那一處可以容納一切的所在。當年做完《馴順的我們》他想逃跑,把自己藏進海中。

2019 年底王宇光申請流浪者計畫,前往印尼,目標是釣到一條跟自己一樣重的浪人鰺。「我就像一名印尼人般活著,一直移動,很純粹、很痛苦,可是很快樂。」他想起幾年前聽歌手黑哥謝銘祐說過,所有藝術性的事,都是要心跳慢下來,才能感受得到。

「在印尼的時候,是真的我讓我的心跳慢下來的時候。」因為太熱了。「你不得不讓自己慢下來,要想辦法降溫、把肩膀放下來,否則你會跳到海裡死掉,你沒辦法多做什麼事——但同時,我又感覺好像這座島嶼、這片海,正在溫溫柔柔地告訴你,慢慢來。」

漸漸地,王宇光學會坐在沙灘,一個下午,什麼事也不做,就只是看著。看早晨,光線透過門縫進到屋內;看街上許多人在燒垃圾,煙霧如劇場設置般瀰漫眼前。「我開始用一種劇場性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

起初在爪哇島找魚,他說如果有縮時攝影,會看到一個愈來愈黑的人,瘋狂地在島的四處移動。最後問到了,有人告訴他要釣浪人鰺,必須去古邦。到了幾乎沒有柏油路,也完全不見紅綠燈的古邦,下一站,王宇光必須坐船 17 個鐘頭,到一座他無法想像的島、阿洛群島。凌晨開的船,船上是很驚人的大通舖,擠滿了人,沒有人會講英文,他根本闔不了眼。下船的時候是凌晨3點,王宇光坐在港口,等待天亮。

「天空開始變成淡紫色,太陽很緩地從海面露出圓角,島嶼的輪廓慢慢成形,然後不遠處,有數十隻海豚在海面上跳……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一個桃花源,大概就是這裡。我從來不認為王宇光有機會可以抵達一個這樣子的世界。」

所以釣魚只是一個藉口。一個讓自己走遠去看新風景的藉口。

花了 60 天,魚釣到了,也藉機和從前雲門2的印尼舞者 Danang Pamungkas 見到面了,但當時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印尼的重逢,會發展成一支舞作。2022 年,王宇光邀請 Danang 在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臺灣舞蹈平台共同演出《去你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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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島》(李佳曄 攝 微光製造 提供)

修補

釣完魚後,王宇光只是隱隱約約知道,希望流浪者計畫的經驗可以化成創作,但並沒有下定決心。後來得到衛武營臺灣舞蹈平台支持,王宇光才正式邀 Danang 。「他來的時候,我完全還沒有準備好。我完全沒辦法當一名舞者。」

Danang 離開雲門2後,回到故鄉爪哇,持續鑽研爪哇的傳統舞蹈、音樂,融合在雲門時期學習的太極,打造自己的身體風格。直到 45 歲的現在,仍然是時常登台演出的職業舞者。「他來到排練場,非常地痛苦,因為他是一個『這樣子的舞者』,他對自己的身體、傳統是非常驕傲的——他也值得。可是我,我就是一個一般人。」

王宇光清楚,他們兩個在舞台上,是失衡的。

從《捺撇》之後,王宇光的身體就慢性發炎,關節空間也變得很小,「在那個狀態下,要跟 Danang 一起跳舞,那幾乎是要殺死我,太痛苦了。」蹲不下去,也跳不高,王宇光在排練場上不停對自己生氣。即便戲劇構作王世偉和 Danang 都在排練場上給予最大的支持,王宇光卻無論如何都過不了「用這副身體,站上台」的這一關。2022 年《去你的島》近乎摧毀了王宇光。

「也因此,我在《去你的島》的階段,運用技巧躲避了誠實面對這件事。」他講台詞,把舞作變得喧囂、熱鬧。

下一個階段,作品變形為《人之島》,王宇光知道大魔王該來了。「《去你的島》的熱鬧沒有不好,秋天藝術節也可以這樣演。只是,你會知道,這不是你要做關係三部曲的意義。因為這三部曲,就是用來面對你自己的,所以你得先搞定自己。」

2023 年,帶設計群一起到印尼田調,讓身體沾染環境氣息,接著到倫敦和日本駐村。王宇光說排練過程都是痛苦的,但在那個階段,他已經決定這是一場必須用自己的肉身去面對的考驗。「這就好像我去釣那一隻魚和去走朝聖之路,必須由我去,才有意義。那是身體的事,是皮膚的事。」

走到今年,王宇光有了很大的突破。「我開始可以一個人在排練場工作3個鐘頭——我不知道其他舞者怎麼樣,但一個人在排練場是很可怕的事情。」一個人架好腳架、按下錄影、放音樂,跳完,按下結束,自己看影片,再回到場上調整。但人的體力有限,每一次都要對自己非常嚴格,否則浪費了力氣,同時也是在浪費時間。

「你一直自己摔倒、自己對自己生氣、自己罵自己——但那其實是一個修補的過程,一個面對自己的過程。我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卻又很珍貴。」王宇光說,孤單等級量表上,「一個人排練」勢必要放在很前面的排名上。

演出前,Danang 抵達台灣,排練場又再度熱鬧了起來。「我很珍惜,這一對 38 歲跟 45 歲的人,可以像小孩一樣,在排練場上做很低級的行為。」《人之島》以「平衡」為身體限制的主題,但愈排練,王宇光愈是領悟,似乎所謂的平衡,並不存在。「好像生命得永遠是躁動的、永遠是無所適從的吧……」因此,在短暫一瞬的平衡時,它才會那麼美。而且,不平衡也沒有關係,生命會被接住。

王宇光談起,一天在排練場上,他口中咬著爪哇傳統面具,視線非常地狹窄,而 Danang 必須單腳站立在他的肩上,處於極度不穩定的狀態下。「然後有一秒,他的腳在我的肩膀上不見了。我只能用感覺,在零點零幾毫秒間,接住他。」接住了。

「那時候我想,要多大的信任,我們才可以這麼做?」而這一切都是過去所有的刻痕形塑而成的。王宇光去釣魚、王宇光願意很痛苦地跳舞、他們一起去了印尼、倫敦、日本、一起生活、打鬧、吵架⋯⋯他回頭看,是那些累積了此刻,他能接住 Danang 的瞬間。

王宇光可以上台跳舞了,面對自己有的和沒有的。「我真的深刻地面對了他。」面對了那個考大學才慌亂補習術科,躲在舞蹈系同學中間、緊張地跟著跳的王宇光。經歷了20年,他說,好像足夠了。此刻,他覺得,往後的生命其實可以不再跳舞了。

《人之島》在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首演進劇場的那週,秋颱來了。南部災情嚴重,台北也連放了兩天颱風假。「又跟《捺撇》製作是同一組人,又是在 ET(實驗劇場),又在那邊忐忑會不會取消演出——我們是不是帶賽?」連兩天颱風假後,直接首演。但這次王宇光沒有崩潰。

「我愈來愈理解,當下,這一件事是什麼了。」他回到當下,把舞跳完。

*採訪日期:2024/9/11

《人之島》(李佳曄 攝 微光製造 提供)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1/08 ~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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