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前一天才下過雨，天空陰陰的。想要畫面帶著綠意，還是決定在戶外拍照，只是擔心沒有陽光效果不好。但嚼著口香糖的吳欣澤拿出西塔琴，就著大石頭盤起腿，灑脫地說：「沒關係！我只要唱一首歌，太陽就會出來，屢試不爽！」於是他撥著琴弦，歌聲隨著風在空氣中傳送。哪管遊客來來往往的側目，閉眼入神的他，已經自處在一方晴朗的小宇宙中。

誤打誤撞的音樂之旅

難以想像眼前仙氣十足的吳欣澤，曾是一位出色的吉他手，拿過熱門音樂大賽、獲得最佳吉他手及創作新人獎，也在各大演唱會擔任專業吉他演奏。不僅如此，在不同場合也看到他百變的身分。明明認識的是吳欣澤，有時候節目單寫的卻是屋希耶澤，下次看到宣傳竟又變成AZeR澤……原來，擁有一半噶瑪蘭血統的他，在演出母語創作時就以族名出現，他說：「『屋希』是家族的姓，意思是『一』，『耶』（A）是我阿公，『澤』是我。AZeR是我的噶瑪蘭名的轉譯。」雖然其中意義深厚，但對他來說卻感到私密，就好比只有親人才會這麼叫他，想推廣，卻又無來由地感到害羞。

認真說起來，他是個在101大樓旁長大的台北小孩。家裡很少提及關於原住民的脈絡，他也沒有長期在部落生活過。不過吳欣澤從小知道不管爬樹、游泳等體能活動都比同學們還要好，而且隨著年紀增長，他意識到自己愈「野」。狹隘的框架限制不了他，直到將這個野性灌注到音樂中，發洩在電音、迷幻搖滾、放克上。他雀躍地說：「當時在我身邊彈吉他的都不是一般人，我的老師是知名樂團的吉他手，全台最大的樂器行就在我家隔壁……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清楚如果繼續彈吉他，也能夠闖出一番成就。「那是我的根！」他說：「吉他本來就是家裡有的樂器，長輩都會彈，多半也會唱台語歌紓壓，但對我來說，是得到另一種自由。」

直到有次買錯CD，西塔琴特殊的音色在他腦海中留下烙印。後來有天在淡水彩排結束，看到手工藝品店有人賣西塔琴，琴上連弦都沒有，他卻衝動地將它買回家，然後自己裝上古箏弦亂玩。不知道西塔琴的定弦怎麼辦？偏偏在之前買錯的CD上面翻到答案。

「一切都是緣分，我可能是被選中的！」吳欣澤笑著說：「我跟西塔琴的關係其實很緊繃！它好像是一個麻煩的小公主遇到一個土匪，土匪明明討厭麻煩的事情，偏偏愛上這個小公主，小公主又始終認命地待在他手上。」

人是什麼？要接收什麼訊號？

被選中的，還有雲門的流浪者計畫，寫了到印度學西塔琴的夢幻計畫居然實現。於是他風塵僕僕地飛到了印度找老師認真上課，沒想到手上功夫還沒開始，腿的擺放就不達標了。不懂如何盤腿的他吸飽氣、集中精神拼命學，但一、兩個禮拜下來，身體這樣也痛、那樣也痛。直到有一天，他赫然發現愈下苦工愈做不到，反倒是一放鬆，一切就好了。恍然大悟原來是要「放下」：「放下緊繃的身體和精神、甚至放下呼吸。」這也讓他體認到，很多事情也許該自然地走，才能求得本質。

原本想去印度體驗不同的世界，但第一次的接觸，他卻不斷地歸納出相同點：肚子餓了就要吃東西、親人過世了會難過、孩子結婚了不禁手舞足蹈……「雖然方法、步調、觀念不同，全人類的人性都是一樣，都為了好好、開心地活著。」

他突然想到最近被問到「人是什麼？」，以往他很難解釋，但他這陣子他想出了相對的比喻：「上天創造人，就像是人類發明手機一樣！肉身是手機的硬體，電力就是心跳或血壓。能夠接收到訊號就是有完整運作的人，但若失去了接收訊號的能力，就像是植物人了。」就像他有時去義演，即使傾力演奏、嘗試傳達內心的感受給對方，但是明明還活著的植物人，卻無法有任何反應與回饋。他真摯地說：「我是個有信仰者，我相信背後一定自有主宰！」卻又淘氣地補充：「不管這支手機是Sony或跟iPhone。」

不過在這之前，突然接收到的訊號，卻讓他的創作有了極大的變化。他回想，有次受邀到宜蘭參加印度文化展演出，在演前竟然撞見噶瑪蘭族的表演，讓他大為震驚，心想：「那些小朋友都來做這樣的表演了，而我身為噶瑪蘭族後裔卻來演印度音樂，這是哪裡不對勁？！」甚至在飯店裡翻看的書，寫的都是以前長輩們說的故事，他萬萬沒想到這些史實離他那麼近。於是從那天起他決定「悔改」，不但將學過的母語歌好好練習，更回部落跟90幾歲號稱「鄧麗君」的長輩及大祭司學習。雖然一邊被罵、被糾正，也一邊認命地句句跟著學唱。

用音樂寫下珍貴的日記

學著學著，他發現噶瑪蘭音樂意外地跟西塔琴相當配搭。吳欣澤解釋，有些族群的階級以土地為標準，但噶瑪蘭族不管是在清領、日治或是隱身在阿美族下的時期，都是資產帶著就走、不斷在遷徙的。階級意識不明顯，歌聲單純地以海風當作背景伴奏。如同西塔琴的撥弦可以是大自然、地球運轉的風聲、雨聲、海聲；旋律是生物，可能是鳥叫、蟲鳴、人的歌聲。大自然環境的聲音本來就充斥在我們身邊，加上想表達的想法，就形成了我們活在這個地球上的模樣。

不過，究竟要活成哪一種樣子？「我很像是丸子串燒！」他笑著回答：「我有的是台北長大、噶瑪蘭族後代，還有印度文化與世界音樂的口味。」他曾經嘗試分批做出不同風味，但最後才意識到，將這些孕育他的養分串在一起，才是屬於本身真正的味道！他不認為自己是多麼厲害的作曲家、也不是身經百戰的演奏家。能夠把握的，就是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以及活在當下、做喜歡的事情。

「說真的，我沒有在做其他事情！」練琴、彈琴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吳欣澤一派輕鬆地說：「我從頭到尾就是創作而已。」對他來說，「『人生』才是優先的！做音樂是『順便』，只是不小心又是工作。」但儘管如此，他卻從來也不隨便。「寫歌、出版專輯，都是我的『日記』」，不管內容是為弱勢團體發聲、對聲音、文化、地球、民族、樂器的好奇、或對社會的不公不義做回應……他只是想要把個人珍貴的日記，好好地寫下、好好地分享給大眾而已。也許到最後，樂器、歌唱都只是工具，如何用音樂說出這個世界，才是他此刻最珍惜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