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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南洋夢昭君》(新加坡湘靈音樂社 提供)
四界看表演 Stage Viewer

海天映照下的琅琅世界觀

新加坡湘靈音樂社《君心.南洋夢昭君》

《君心.南洋夢昭君》(以下簡稱《君心》)是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與湘靈音樂社所聯合製作,於2月中在濱海藝術中心新電信水濱劇院演出,並由來自台灣的周慧玲、李易修分別擔任編劇與導演。《君心》的劇作結構,為全劇延伸了多重敘事的觀點,甚至開創了傳統現代化——特別是在現代劇場裡創作與現代戲劇結合的南管——的一種新的美學、新的史觀,將南管演唱者和千百年來傳誦的故事女主角,直呈於受眾的認知與想像之中。對於新加坡的湘靈音樂社來說,這個作品極具當代意義;其表現完全不同於2019年臺灣戲曲藝術節中與國光劇團合作《費特兒》時,音樂受縛於龐大京劇體系下被動的角色。音樂設計黃康淇為這齣戲劇的說唱,穿針引線地縫繡出相當立體多彩的視覺畫面。

《君心》的戲劇情節是假託20世紀初一艘來自麻六甲的橡膠商船,在前往泉州採買和迎娶新婦後,經台灣大稻埕,回程時於船上所發生的日常和奇幻遭遇。開場時,一名女子(由湘靈音樂社首席林明依擔任,飾演來自台灣的南管歌者廖阿昭)在微弱的燈光中清唱著以王昭君為主題的南管散曲〈出漢關〉,隨著鼓聲和絃樂的導引,抽象的音樂竟然發揮感官攝影術,將猶如特寫的音樂獨白,轉化為大場景的遠鏡頭,於此開始了全劇呼應南管〈出漢關〉內容的3段演出:〈風吹雁門關〉、〈家書把鼓樂〉與〈海道難比山險峻〉。追究到底,全劇不過唱一曲〈出漢關〉,只是從頭到尾重複了3遍,但因每回重複和轉折的情節方式不同,觀者卻因而體會了幾重莫名的高潮迭起。

《君心.南洋夢昭君》(新加坡湘靈音樂社 提供)

上舞台的7名西樂現場樂師,與敘事情節中跟著廖阿昭上船的4名南管樂師(琵琶、洞簫、三弦、二弦),為全劇演繹了一冊新的昭君事。幕後西洋樂隊的聲效,創造了故事中的驚濤駭浪,而南管樂師們與廖阿昭吟唱的南管(在新加坡稱「南音」),則像是我們仰望的遠古天啟。雖然廖阿昭的唱曲內容描繪的是昭君被迫遠嫁西域和親,孤身一人去到雁門,但在戲劇表演的詮釋中,我們也能讀到她對自身賣藝麻六甲、離鄉背井的感歎。只是4名樂師隨著廖阿昭這個角色的狀態,必須經常出入於虛擬敘事或演唱伴奏的表演之間,偏重神聖性和儀式化的表演態度偶爾會顯得有些尷尬、疏離或不安;然而,如果傳統樂師們「演太多」,可能會遭致反效果。換言之,音樂設計的西樂旋律,全然烘托著南管傳統唱曲,僅僅偶爾為了效果而有多重人聲,或是錄音的層次變化。就製作初期,湘靈音樂社希望全劇必須從王昭君南管套曲開始的命題,至此編導與音樂應當是已經完成了創作目標,堪稱臻於圓滿。但,圓滿概念的關鍵並非傳統南管,而是音樂與劇作針對南管曲譜作為文本的當代性詮釋。

編劇周慧玲在指定命題的製作條件下,將王昭君的南管曲譜設定為整齣製作的創作軸心,為南管演唱者編排了「廖阿昭」的角色,同時創造了收留台灣人廖阿昭的趙南君(演員陳珮文飾),以及趙南君代人接送的新嫁娘泉州人陳以心(演員洪小婷飾演)。本劇3段的揭示,均是以新婦陳以心頻頻書寫思鄉的家書作為開頭。來自橡膠大王世家的趙南君,負責押領商船,則是頻頻分享她的麻六甲茶飲南洋烹茶;她在船上既無法欣賞阿昭不斷吟唱南管的那種傷心模樣,也無法認同昭君故事裡描繪的大漠景觀,更不理解陳以心何故離家7天,便躊躇著要寫信向父母報平安。顯然,角色趙南君與陳以心的姓名構建了環繞在南管王昭君之外的概念主題,兩人在劇中對話的海外見聞例如昭君出塞或鄭和下西洋的典故和背景、南洋冒險和大漠出塞的風土差異。特別的是,當台詞中列舉了「大稻埕新上市的小葉紅茶」、「混著娘親平日用來調肉糜的芫荽」、或是「丁香豆蔻、胡椒」等香料,混合著舞台上想像煎煮的甜鹹茶湯,荅荅娘惹文化裡多彩的顏色,以及繽紛的建築與服飾,頓時現形。原來昭君出塞的悲嘆,變成了華人下南洋繽紛的冒險,特別是點出了其中千辛萬苦、離鄉背井甚至該說「在地生根」的女性,應當如何被歷史檢視的思考——即使歷史上華人遷移南洋的多是男人,而男人多與在地婦女成家,而有所謂娘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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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南洋夢昭君》(新加坡湘靈音樂社 提供)

我認為這3位女性角色的背景設計,是全劇結構最精采的地方;直到劇終,觀者也能明白這3段設計,又是如何透過反證法,來為歷史中的女性翻案。趙南君和陳以心似乎是有形和無形地象徵著一種南洋華人的認同;虛構的角色反映了現實的真實,而另一位歷史人物王昭君,則在此時此刻變成了虛構。湘靈音樂社詮釋《昭君出塞》的歷史,此時此地被賦予了主體性。不過,編劇似乎沒有放過反諷僵化史觀的機會。劇中的陳以心在閒談間被撩撥起冒險遠征的雄心壯志,卻說戲裡缺席的兩個男性角色趙海升(趙南君的弟弟)和雷榮基(陳以心尚未拜堂的夫婿)「好像現代王昭君,登山涉水叮咚叮,打馬衝過雁門關?」像是用騎馬打仗來戲謔這種男人,甚是犀利!

跨國製作與表演的整合和劇作題旨如何融匯,是這齣戲相當大的挑戰。相形之下,《君心》這齣作品迥異於導演李易修過去執導的現代劇場南管作品,其實更為「世俗」,也較不著重形體唱念的設計,觀眾更容易消化。除了湘靈音樂社的成員,劇中3位現代戲劇演員之一的韓乾疇,則在劇中飾演一個裝扮奇特的男子簡黃氏。他在每段戲裡都會突兀地出場,預告眾人狂風暴雨即將來襲。同時,這個角色在劇中時而自稱是擅製「過洋牽星術」(即古代的導航星座圖)的針圖師傅,時而自稱要去婆羅洲投靠羅芳伯(1738-1795)的「蘭芳公司」(即號稱歷史上第一個客家人建國的蘭芳共和國),編劇藉此突兀的劇情,作為這段情節的時空轉折。與這個角色相關的劇情背景和訊息,則因受限於現代劇場視覺符號化與戲長篇幅不足鋪陳的影響,觀眾可能來不及吸收,或是當下真的會對劇情發展感到錯愕,必須直到全劇結束,觀眾的現實被代入編劇虛構的敘事裡,我們才能明白角色與演員們,如何在這個海天映照的敘事中,被編導運用為創新史觀的概念和座標。

《君心.南洋夢昭君》(新加坡湘靈音樂社 提供)

傳統透過時間累積,當代性的詮釋創意則需要空間。《君心》演出短短的80分鐘,俯拾皆是豐富的東南亞文化;在這齣訴求新加坡觀眾的南管現代化作品裡,台灣也沒有缺席。本劇的抒情,不似訴求在地限定或國族的歷史改寫,而是擴展「華人」的定義,並且綿延在台灣、新加坡與馬來半島等地。這齣戲不提供一個理想烏托邦的想像,而是結構一個觀看歷史的提問。

作者按:感謝編劇周慧玲提供《君心》2024年6月初排後修訂劇本電子檔作為參考。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4/13 ~ 2025/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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