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凝視舞臺—聶光炎和我們的劇場時代」展場內,一個刻意隔成小黑盒的房間展示著一座鏡框式舞台模型。這不是一個靜態的模型,而是以機械和投影裝置的《八月雪》全自動換景復刻模型。隨著演出場次更迭,劇中的布景和影像在沒有演員的台上次第變換,對沒有劇場工作經驗的人來說,這個脫胎自「技術彩排」的換景場面,因為全機械自動操作而有了如夢似幻的氛圍。
2002年在國家戲劇院演出的《八月雪》,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編導,聶光炎任舞台設計,演出製作團隊匯集了跨界菁英、一時之選,是當年劇場界的話題之作。劇情環繞著名禪宗公案——五祖弘忍傳法六祖慧能的經過,以炎夏八月降雪喻禪意人間,換景模型最終也在天幕上映現慧能著名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那年,聶光炎將邁入70之齡,設計能量和創造力卻豐沛得令人震懾,一年內有4齣劇場作品——《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果陀劇場)、《長生殿》(台灣歌仔戲班)、《閻羅夢》(國光劇團)及《八月雪》——舞台設計都出自他手。20年過去,這些作品鮮能再度於劇場被觀看,只能從劇團影像記錄、舞台模型和聶光炎保存的設計圖稿,想像場中線條光影與演員互動交織而成的氛圍。一思及此,復刻於舞台上轉瞬即逝的慧能偈語,引發的觸動與其說了悟,毋寧更近於惆悵。

以自律琢磨技藝,才有酣暢創造的自由
我的劇場經驗始於上世紀90年代末,雖曾觀賞過幾齣聶光炎參與設計的演出,卻只懂追逐聚光燈下燦亮的演員和劇情,至於舞台、燈光、服裝……這些劇場設計部門,我既看不懂熱鬧,也參不透門道。等到對「劇場設計家聶光炎」終於有了更明確的認識和衍生而來的更多好奇時,聶光炎早已淡出劇場工作20年,然而他在台灣現當代劇場留下的痕跡,並不若劇場演出那樣轉瞬即逝,至今仍不斷發揮作用,形塑並影響著劇場人、事、物的生成與路徑。
參與「凝視舞臺」特展的系列人物訪談工作,是我重新認識劇場設計家聶光炎的起點。由於92高齡的聶老師微恙,我沒能親炙本人一面,然而並無礙我被聶老師所「圈粉」。被圈粉的第一步,是資深媒體人古碧玲在1999年聶光炎獲「第三屆國家文藝獎」戲劇類得主後採寫的傳記《樂在學習 劇場園丁聶光炎》。書中揭露的這位劇場工作者高度自律,謙沖好學,態度務實教人安心,但他的設計作品卻屢屢以想像力和創意引人浮想連翩。劇場是他馳騁翱翔的空間,但那全是他在幕後花費大量時間精力自我養成鍛鍊所換來的。以自律琢磨技藝,才有酣暢創造的自由。
他還嗜讀。書中描述他購書海量,閱讀龐雜,買起書絕少猶豫。這是因為聶光炎16歲就從軍自上海輾轉來台,為了彌補年少失學的遺憾,他分外用功汲取各種知識。他說:「我讀的東西也蠻雜的,因為劇場本來就是一門綜合藝術,你非涉獵這些東西不可,否則你會變成一個很窄的做設計的,一個純粹技術性的,你就很難跟導演、劇作家很深入地溝通。」(註)

現當代劇場的奠基者與先行者
聶光炎的劇場設計生涯始於1950年代,一甲子時光中,他親身見證也參與台灣劇場從反共復國話劇跨進現代劇場的質變與量變,其中包括政工幹校恩師李曼瑰主導的小劇場運動,在「基督藝術團契」與黃以功、張曉風組成編、導、設計的「鐵三角」,推出一連串迥異於傳統話劇的現代戲劇。隨著1980年代台灣邁向解嚴,社會脈動與文化勃興奔放,聶光炎始終堅守劇場設計者的本位和視角,不斷以作品推進台灣劇場的視覺效果和空間美學,同時也以卓然成家卻謙遜平等的態度跟更多劇場後輩共事,為他們的創作賦予更豐富的人文意涵與美感層次。
因應特展採訪的17位人物當中,包含曾受教於聶光炎的設計系學生、經常與他合作的導演、編舞家、舞台監督、服裝設計,以及曾共事的舞台和燈光設計後輩。提到「聶老師」,每個人對他的記憶點容有不同,但這些回憶投射出的人物性格與特質、創作精神、工作態度卻極度相仿:林懷民稱他是「台灣現代劇場的奠基者」;詹惠登認為聶光炎是「台灣現代劇場的導師與先行者」。他在國立藝術學院第一屆的兩位學生王世信、劉培能,都視聶老師躬自實踐的「身教」為最深刻也最具啟發的影響。曾接下聶光炎首演設計的棒子,為《遊園驚夢》重演設計舞台的王孟超,坦言再怎麼挑戰都難以翻出聶光炎第一代設計的手掌心;接手《閻羅夢》重演燈光設計的任懷民,也認為由於聶光炎對傳統戲曲美學的了解紮實而深厚,後來者很難跳脫原創精神。
儘管很難超越,任懷民眼中的聶光炎也是最不吝提攜後進的前輩,曾在他面前對旁人讚許他的燈光設計工作,令任懷民多年後仍由衷感激。曾在基督藝術團契共事的金士傑,也難忘聶光炎在劇場穩定人心的力量,在他眼中直如一道溫煦的光。服裝設計家林璟如也清楚記得,聶光炎進劇場後的專注和從容不迫,在瞬息萬變又高壓的裝台階段就像顆「定心丸」,那樣的純粹和初心使她耳濡目染、獲益甚多。
眾多「人證」且「證言」指向高度一致,是我被聶光炎圈粉的第二個理由。人人都記得聶老師總是溫文儒雅,哪怕工作中遭遇矛盾衝突也不口出惡言。不只一位受訪者提到:從未看過聶老師在人後批評、議論他人。他會幽默稱呼合作導演為「業主」,而極為準時也成了他知名的「人設」——聶光炎幾乎數十年如一日地每日早起,先到住家附近的國父紀念館慢跑,要是遇到劇場週,幾乎劇院一開門他就進門工作。他並不要求共事者和他一樣嚴謹專注,但幾乎所有人都會被他的身教影響,不知不覺成為專注、嚴謹、有紀律的劇場工作者。
註:引自古碧玲,《樂在學習 劇場園丁聶光炎》頁61,台北:時報,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