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在當代表演藝術中，跨語言、跨文化、跨形式的混融已成為創作趨勢，然而《落頭氏》不僅僅是跨越，更是一次深層的構作重組。這場由來自馬來西亞檳城的演出者與台灣創作團隊共同打造的作品，藉由語言、音樂、身體、物件的交錯排列，恰如其分地回應了瑪格達．羅曼斯卡（Magda Romanska）所提出的「量子戲劇構作」（quantum dramaturgy）理論。

量子戲劇理論認為，在當代劇場中，角色、敘事、觀演關係皆不再受限於單一線性，而是可如量子粒子般處於多種狀態與關係中。這場演出便展現了這種非線性、多重態的敘事結構與表演策略。演出中語言雖為主體，但在若干關鍵時刻，音樂穿插其間甚至主導節奏與動作，為場上肢體注入新的動能。觀眾在這樣的節奏律動中，甚至會暗自期待那瞬間的加速——彷彿音樂是觸發演員「動起來」的驅力開關。

語言的運用值得細細品味。馬來西亞本地語言混合福建話、英語與馬來語，語音高低起伏、節奏跳躍，與劇中詩歌般的聲線及音樂配器自然融合。這些語言片段既是劇情推動力，也是純粹的聲音與情感載體，讓語言的「意義」與「音色」並行不悖，成為情感傳遞的橋梁。這也呼應了羅曼斯卡的觀點：語言不只是傳遞訊息的工具，更是戲劇音樂性與節奏的關鍵構成之一。

本劇從一開場即展現物件的多重象徵與戲劇功能。一塊布覆蓋兩人，一端露出演員A的頭，另一端裹住演員B的頭與一隻手，只露出軀體。這樣的圖像不僅是一場視覺衝擊，更立即導入了「落頭氏」的主題——人身與人頭的斷裂與召喚。這塊布接著轉化為地圖、皮膚、屍體，甚至與紅布一同交織出最終的情節結構。紅布與紅線的使用更是點睛之筆：舞台上懸浮的紅線如防盜雷射般切割空間，演員來回穿梭時看似隨興，實則巧妙規劃——在一次高潮中紅線應聲彈落，營造出瞬間世界崩塌的錯覺。

「量子觀察者」概念也潛藏於劇中。羅曼斯卡強調觀者的觀看行為將改變表演狀態，而這場演出中的敘事碎片、肢體交錯與語言轉換，亦是一場場觀演關係的「碰撞實驗」。劇中兩位演員時而對話、時而互為鏡像，甚至在舞台上模仿、影射彼此，宛如古典繪畫中的複製姿態，構築出兩個「我」或一個「我們」的多重身分想像。

擊樂的處理亦富巧思。鼓若僅用來打擊節奏，易流於形式感，但本劇中擊鼓成了身體的延伸：鼓被布覆蓋、被堆疊、被踢動，最終甚至成為頭顱般在地面翻滾。聲響在此不只是聲音裝飾，而是物件與身體交匯所發出的存在證明。正如羅曼斯卡所言，當代表演不再僅僅講述故事，而是透過聲音、物件、身體與空間的交互生成敘事。

椅子亦具象徵意味。本應屬於「物件」的它，在此更像是舞台構作的一部分。在結尾片段中，紅布揚起、角色拔地而起，一個看似「人物長高」的錯覺竟未見搬動椅子之跡，使人懷疑究竟是舞台魔術、視線誤導，抑或編排刻意——但正是這種不確定性，揭示了角色「異人」身分的流動性與模糊性。

《落頭氏》的敘事不依循傳統因果線，而是如量子糾纏般跳接組構，創造出情緒連貫、氛圍完整卻結構鬆散的非線性時空。這樣的劇場體驗，非但未造成理解困難，反而讓觀眾更能沉浸於感官與情緒之流，對照羅曼斯卡的理論：「即便劇情碎裂，觀者仍可建立內在邏輯與情感連結，這正是量子戲劇的力量所在。」

最終，《落頭氏》成功地將抽象的量子概念實踐於具體舞台語言，無論是語言的詩性、物件的變形、角色的流動，皆引導觀眾重新思考身分、關係與存在的多重可能。這不僅是一場跨文化表演的實驗，更是一場後戲劇劇場中，關於身體、聲音與觀看的深刻哲學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