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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士托音樂節的參與者、帳篷及等待進場的人群。(取自Wiki commons)
特別企畫 Feature 聲光邊界的烏托邦(一) 胡士托音樂節、火人祭的烏托邦夢

從理想國到沙漠祭典——逃避現實的藝術與節慶想像

「烏托邦」一詞乃是翻譯,並非中文原創。16世紀英國作家、大法官湯瑪斯.摩爾(Sir Thomas More)憑空想像了一個制度完備、運作良善的海外孤島,並以希臘文「沒有」( οὐ )和「地方」(τόπος)造Utopia新詞,作為書名。中文取其音,譯為「烏托邦」,實在是神來之筆。

摩爾是都鐸王朝亨利八世的朝臣。君王如虎,心思難測,亨利八世最後以叛國罪論處摩爾,將之斬首。行刑前,摩爾只能請劊子手為他調整鬍鬚的位置,以免鬍鬚被利斧所損。摩爾精巧的腦袋有辦法構思出烏托邦,卻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能救自己的鬍鬚,實在諷刺。

1984年建立的胡士托克音樂節15周年記念碑。(取自Wiki commons)

逃避作為人性需求:文字、藝術與幻想國度

身處混濁亂世,或是現實狀況不如己意,人總是會生出逃避的念頭,畢竟,「逃跑」是人的求生本能;遇到危險,腎上腺素分泌,心跳加快,血管收縮,升高血糖,就是讓人更有能力逃離危險,保全性命。文明愈加發展,動物性逃跑的機會降低,逃避的機制也愈來愈細緻迂迴,藝術、飲食、藥物都可以是逃避的方式,以文字想像一個虛構國度,投射理想、表達不滿、尋求慰藉,這種例子在各個時代、各個文化,例子俯拾皆是,摩爾的《烏托邦》是如此,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也是如此。

音樂移情轉境的力量,甚至勝過文字。文字還需讀者進入其中,才能忘卻現實;音樂將人周身環繞,轉瞬就能將人抽離。即使樂聲結束,有時還是餘音繞梁(其實是盤據心頭)。音樂是時間的藝術,也是幻術。在樂聲所占據的時間區間,製造了一個不同於日常生活的環境。

除了音樂之外,凡是跟時間相關的事物——如旅行、節慶——也都可以在固定、少有變化的日常生活中製造一些「非凡的例外時刻」,甚至與時間無關的事物如藥物、飲食,也可以製造擾動,成為日常生活中讓人記住、回味的亮點。否則,當我們回想時,只見單調的景象,我們想不起昨天、前天、上週、上個月早餐喝的咖啡有什麼不同,展望未來,我們也可以預期,我們將會忘記明天、後天的晚餐吃了什麼。

曾經,人可以避居人跡罕至之處,或是渡海來到荒島,完全擺脫外在的束縛,「帝力與我何有哉?」但是隨著城市擴張、生產的旺盛、消費的魅力、網路的便捷,人被更深地鑲嵌到社會、體制與日常生活中,無法掙脫。勞工受制於工作,受不了了,便起身爭取休假的權益。然而,休閒又被消費所填滿。為了賺更多的錢來進行消費,人自願被工作所綑綁。到了今天,手機已經成為不可須臾離身的物品,任何一點零碎的時間,也有可能被手機填滿消磨——而且是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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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參與胡士托音樂節的青少年。(取自Wiki commons)

節慶的例外時刻:白沙屯進香的社會魔法

節慶作為日常生活的例外狀況,也是鎖鏈的鬆綁。一些原本不被允許、甚至禁忌的行為,在節慶進行期間成為可能。一些格外友善的舉動,在節慶期間,也成為理所當然。在白沙屯拱天宮天上聖母北港進香途中,信眾準備各種飲料、食物,面帶微笑,熱情分送給香客,許多沿途民宅也都提供洗手間。這在平常是不會見到的。

這都是節慶的魅力,人因為知道節慶有結束的時刻,所以可以更安心地開放、共享,創造出魔幻般的時刻。等到節慶結束,馬車變回南瓜,金光閃閃的事物失去光澤,又回復原本灰暗單調的日常生活。

節慶為日常生活按下「暫停」鍵,原本也應該把商業排除在外。但節慶一旦被日常生活收編,成為「尋常的不尋常」,商業機制也就滲入其中。各種節日原本有其宗教、民俗的淵源,只要有潛在的商機,也就會成為牟利的機會。有些舉辦成節慶的活動,本身就是商業在驅動,例如胡士托音樂節(Woodstock Music & Art Fair)。

胡士托音樂節雨後爛泥。(取自Wiki commons)

胡士托音樂節:意外成為烏托邦的歷史瞬間

舉辦於1969年8月中旬的胡士托音樂節,無疑已經成為20世紀具有傳奇色彩的文化符碼。彼時美國剛從越戰的泥淖脫身不久,反戰氣氛仍濃,造就了這場「愛與和平」的盛宴,連續4天,32組表演者輪番登台。

從很多方面來看,胡士托音樂節都欠缺成為傳奇的條件。幾個從辦音樂節嘗過甜頭的人,想要辦一個預計吸引5萬人的音樂節賺點錢。他們最後找到紐約市西北方約150公里的貝瑟爾村,這裡雖然有一些知名搖滾藝人遷居於此,包括巴布.狄倫(Bob Dylan)、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樂隊樂團、珍妮絲.賈普林(Janis Joplin)、范.莫里森(Van Morrison),但是並非觀光勝地,以紐約黑幫棄屍之地而聞名。此外,民風純樸保守,對於有這麼多嬉皮來這裡辦音樂節懷有疑懼,所以音樂節的場地一波三折,邀約演出者的過程也是狀況百出。更要命的是,音樂節最後吸引了超過40萬人前來,車潮回堵到高速公路,遠遠超過主辦單位預估以及各項設施的負荷。主辦單位根本無法查核門票,乾脆撤掉籬笆,把收費音樂節變成免費活動。天公也不作美,8月15日開幕當天是星期五,音樂節從傍晚5點開始,而雨則是下了一整天,而且還持續整個週末。原本的草地不堪踩踏,一片泥濘,現場的食物也嚴重不足。

神奇的是,所有的負面因素都沒有引爆衝突,反而成為胡士托傳奇的一部分,數十萬人在惡劣的環境下,音樂引發了人性高貴之處,愛你的鄰居,面對匱乏也相互體諒。音樂節帶來當地的不便,讓市鎮當局立法禁止大型活動舉辦,居民也不歡迎日後慕名而來的遊客,使得胡士托音樂節只舉辦了一次,避開了節慶會的特殊性因重複而消磨。

火人祭的週六夜晚儀式:燃燒大型木製人偶。(取自Wiki commons)

火人祭:現代烏托邦的實驗與矛盾

節慶因為是日常生活的違抗,很容易招致反對。胡士托音樂節只辦一次,就說明了這一點。如果節慶要持續舉辦,必須要強化論述與價值,但也需要有更多的彈性與妥協,也必須更有商業價值來爭取支持。但如此一來,又會減損節慶衝擊日常生活的力道,變得庸俗,一成不變。復刻胡士托音樂節的嘗試以災難收場,原因也在此。

始於1986年的火人祭( Burning Man),原本是在夏至時分,在舊金山沙灘豎起木偶焚燒的活動,這讓人想到非基督教的儀式。後來被警方制止,就移到內華達州的黑石沙漠,由非營利組織舉行,並且標舉一些原則,如包容、無私餽贈、去商品化、展現自我、社區精神、公民責任、環保,這些精神很容易引起現代人的共鳴,火人祭年年舉辦,一年比一年「火」。火人祭是名符其實的「烏托邦」。既然不見容於城市,那就到無人沙漠,在祭典期間搭建出一座臨時城市——如同演出一般。而火人祭也有濃厚的藝術氣息,因為展現自我、溝通、包容都可以透過藝術創作來表現,火人祭的核心——等待燃燒的人偶——本身就是造型藝術的主題。

然而,火人祭每年舉辦,問題就隨之而來。關注度既是商機,就會吸引企業來沾光,如何維持「去商品化」,就需要不斷角力。知名度增加,參加者眾,門票價格也暴漲,從早期的50美元,到今年則是550到3,000元。金額雖然讓人咋舌,但是對於富豪來說,根本毫無感覺。包括馬斯克、貝佐斯、祖克柏也慕名前來。在遠離塵囂的沙漠,富豪可以打造奢華舒適的起居享受,預算沒有上限,能限制的只有想像力。這也符合「節慶是日常生活的例外」,但如此一來也就會牴觸火人祭環保、共享的精神。

火人祭的魅力在於桀驁不馴,但弔詭的是,它愈是難收編,價值就愈高。資本主義的侵蝕如潮汐一般,是沒有一刻停歇的,總是在尋找可介入的空隙,盤算打交道的方式。既然不能商品化,那就挹注主辦的基金會,基金會可以把這筆錢拿去贊助藝術家。藝術家要生活,總需要錢。火人祭每年舉辦,總不能老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火人祭看似避世,其實也很入世。當「避世」成了賣點的時候,就有人把它變成商品,在平淡無味的日常生活中撒一點胡椒粉、辣椒醬,讓它變成比較可口。因為,大部分人並不需要避世,只是需要一點避世的感覺、錯覺、幻覺而已。不是嗎?

2011年由TerraSAR-X拍攝的黑石城衛星圖片。(取自Wiki commons)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5/28 ~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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