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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旦.督喜(林政億 Terry Lin)
焦點專題 Focus 2025秋天藝術節專題/藝術家特輯/瓦旦.督喜 創作脈絡

Kndsan:從舊的地方帶著什麼到新的地方生活——瓦旦.督喜和TAI身體劇場的創作方法(下)

成立TAI身體劇場,回應現實

火車奔馳著,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被運送著前去哪裡的身體,在各種力量交織下輕輕地擺動,若想保持靜定,反而需要出力抗衡。在這樣的動感中,是瓦旦自己決定,還是身體自有主張?他的雙腳開始踱地,發出蹦蹦的聲響回應火車匡啷匡啷。蹦蹦,匡啷匡啷,蹦蹦,匡啷匡啷。這是後來眾所周知的「腳譜」最初湧現的頃刻。下了火車,瓦旦拿出筆記簿,把身體回應環境,在被移動中主動踩踏的動作,記錄下來。

他一口氣寫下66套腳譜(並在往後數年逐漸擴充至82套),裡頭包含在原舞者習得不同樂舞的腳步,那些輕重有別、方位各異的步法,以數字和圖形編寫成一套結構化的身體譜。在原舞者後期,瓦旦曾延攬師資舉行不同身體技巧的工作坊,那時他已在思考作為一個表演團隊,除了祭儀樂舞文化展演之外,還有哪些可能。

TAI身體劇場於花蓮新城鄉的鐵皮屋「工寮」排練場。(林政億 Terry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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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2013年,離開原舞者的瓦旦,和其他幾位前原舞者團員,終於在花蓮市區成立了屬於自己的團隊「TAI身體劇場」,並早在正式登記前便發表兩個作品:《身吟.男歌X女歌》、《Tjakudayi我愛你怎麼說》(改編自以新創作的小說)。TAI的初始團員中,也包含幾位之前瓦旦在一齣花蓮縣定目劇所結識的表演者。

那個定目劇案子從某個角度深刻影響了瓦旦和TAI的創作走向。製作期間,他們歷經許多匪夷所思的場景,包括縣長看完排練後直接給筆記,要求劇中台詞必須找一些字正腔圓、悅耳動聽的男女聲音預先錄製,演出時演員對嘴即可。後來,40多位舞者因故被欠薪兩個月,當眾人終於等到縣府派員前來溝通時,有個青年一時情緒激動,爬上高處大聲質問道,既然要我們保留、推廣我們的傳統文化,卻又不給我們飯吃,生活都沒辦法了,怎麼談保留傳統?所幸,青年的情緒最後被安撫下來,沒釀成更嚴重的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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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I身體劇場於花蓮新城鄉的鐵皮屋「工寮」排練場。(林政億 Terry Lin)

當晚回到家,身心俱疲的瓦旦忍不住哭泣。青年的話震撼了他。從前在原舞者,他們儘談著傳統樂舞文化的保存,卻很少想到現實。當生存都成問題,文化和傳統只能是奢談。後來,瓦旦選擇不繼續參與定目劇,這個經驗也讓他更加篤定走上以創作回應現實的路徑。至於縣長當年給的筆記,瓦旦倒是在多年後照做了——2023年首演於花蓮文創園區的《走光的身體》,開場時舞者Ansyang Makakazuwan林源祥手持麥克風,以悅耳動聽的嗓音及華日英語多聲道介紹演出內容,在毫秒落差間,觀眾發現他只是跟著錄音放送裝模作樣地對嘴。

腳譜、編織、夢,與年復一年的部落走踏

火車奔馳著,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雖然一樣是匡啷匡啷,這次卻是從車外大老遠的地方,舞動的眾人用身體回應這輛疾駛而過的龐然巨物。

TAI身體劇場日常工作暖身。(林政億 Terry Lin)

2022年夏天,龍眼樹梢即將冒出纍纍果實之際,TAI身體劇場邀請觀眾從花蓮車站乘上火車,來到玉里鎮上一個只供區間車停靠的三民車站。黑紗黑褲裝扮的舞者,在車站外頭被豔陽曝曬發燙的水泥地上,列隊、踩踏、數數、唱名。鐵道和遠山之間,一輛小貨車放送的日本時代「南進台灣」廣播悠悠傳來。當下一輛新自強號奔呼嘯而過之際,舞者們已然起步狂奔,從某些視角望去,竟有了他們跑在火車前方的感覺。

這時,TAI身體劇場即將邁入創團第10年。作為一位劇場創作者,瓦旦的創作技法愈趨成熟。過去10年間,他和TAI陸續推出近20個作品,還不包括舊作巡演、重製時大幅改版的宛如新作。入圍過台新藝術獎(2015年的《橋下那個跳舞》),也拿到Pulima藝術獎首獎(2018年《尋,山裡的祖居所》、2020《月球上的織流》),赴海外參與大大小小的國際藝術節交流,也在國家兩廳院媒合下,與來自法國、印尼的藝術家合作演出。

舞者討論腳譜一景。(林政億 Terry Lin)

TAI的演出空間和身體軌跡,也從起初的學校司令台、七星潭沙灘、公園廣場等「免費排練場」,來到半開放的「工寮」——他們先後在花蓮農兵橋畔、新城保安宮附近租用的兩處排練空間,同時也是一起織布、做飯、耕種、演出的場域。他們在黑盒子的劇場空間搬演作品,也愈來愈常引領觀眾走進各種戶外環境觀看演出:自家工寮外的空地、火車站旁、部落街道和遺址、人工林地、溪流堤岸……除了在黑盒子裡行禮如儀的一坐一看、一動一靜,TAI的觀眾經常得隨他們一起步行一段漫長的路,把身體從一處移往另一處,才能看見他們想觀看的作品。

當年,在火車上靈光乍現的「腳譜」,成了日後TAI身體劇場鮮明的風格標記。這套源於身體回應環境空間的動作,也埋藏著原住民族傳統樂舞中,人通過重重踩踏土地,銘記身體、生活、族群與土地的關係,而重心向下且無懼於發出步履和喘息的聲響,令TAI的創作身體實踐和台灣深受影響的西方舞蹈身體美學大相逕庭。腳譜還因著隔年瓦旦開始學習傳統織布,匯入了編織的韻律節奏與布匹的空間結構,形成一套時間與空間、經與緯交織的身體圖錄。

舞者討論腳譜一景。(林政億 Terry Lin)

除了腳譜和編織,瓦旦也經常倚賴「夢」前來回應創作或生活的種種尋思。創作《尋回,失落的印記》時,他曾夢到有人要他「接起線頭」;掙扎於身為男性的自己該不該學織布時,他夢到白色空間裡出現一組織具,有個面容模糊的老人家問他:你會織嗎?他答道,應該可以,但是這裡沒有Ubung(「地織機」的Truku語)。醒來後思及自己Payi家中正有一台久未使用的Ubung,其他織具則早已腐朽……

至於原舞者時期發展創作的關鍵方法——到不同部落進行所謂的「田野」,則被TAI的團員們以另一種方法替代。早期的原舞者在胡台麗帶領下,以人類學的研究態度進入部落實作,歌謠樂舞的採集是調查的一部分。到了後期,由於社會環境愈發追求速效,原舞者內部也開始反省田野工作逐漸流於「一兩次的會面拜訪、說說唱唱或是錄影拍照」,導致團隊和部落的關係慢慢疏遠,甚至跟部落族人詬病的「用完就再見,要用就再來」的學術研究者並無二致。帶著這樣的省思,瓦旦和同是原舞者的以新,把目的性過強的「田野」二字拭去,改以大夥年復一年輪番到每個團員的部落拜訪,彷彿早期族人換工那般,幫忙整地除草、修築家屋、參與祭典,和部落其他年輕人一起從老人家學習歌謠,牽手跳舞。同時,TAI也從2018年開始舉辦「夠帶種藝術季」,鼓勵團員回到部落進行現地創作。

工寮一景。(林政億 Terry Lin)

若讓瓦旦自己描述TAI的創作觀,他會說:一是「endaan」,一是「kndsan」。兩個Truku詞彙不容易找到直接對應的華語詞彙,勉強要說,前者或可翻譯成「走過的路(身體)」,後者雖可簡單說是「生活」,但它其實含括一個完整的情境:從舊的地方帶什麼到新的地方生活。無論行走或帶著什麼上路,語言最初總是從指認身體的感觸而來。

用編織、身體和語言,穿過隧道、抵達未來

曾經,族語銜在口中卻無法緊密咬合,現在的瓦旦已能流利自如地用Truku語交談或表述語言底下蘊含的哲思與價值觀。但他仍憂心:夢中的自己能否不假思索說著母語?

瓦旦以編織作為創作靈感語素之一。(林政億 Terry Lin)

這些年,他愈來愈明白自己想走的路。如果說,創作是生成一個星球,他便是用編織、身體和語言來架構其經緯。從前,Truku老人家問候彼此織布進展時,不說「你現在織什麼布?」而說「你在種什麼?」觀看彼此布匹的圖樣時,他們會說:看到這裡有石頭了嗎?要從這裡轉上去。看到這裡有牆了嗎?要躲開。那是把自己的身體經驗縫進畫面中,留待日後傳續。語言也一樣。瓦旦經常提到的一個詞,lmlug,既是「思考」,也有「振動」和「不穩定」的意思,甚至也表示「活著」。從這裡延伸出去,人在動態甚至動盪中,才能感到自己正活著,能思考。

他想到,Truku傳統上會把家屋留給家族么兒,長子則帶走一點家中的物品,歷經各種不穩定的變動,最後來到新的地方開展新的生活。他也想到,在殖民政權的移住政策下,自己家族同樣在種種身體的震盪中踏上遷徙之路:他們被迫從祖居地徒步走下山,搭乘軍用卡車,再被火車運送到一個名叫「三笠驛」的地方(正是後來演出《火車時刻表》的三民車站),從那裡繼續徒步往南,走到豐坪溪後再往山上走,幾經波折後,最終在一片山中平地,找到如今的Swasal(古村)部落,在此地展開新的生活(註)

瓦旦以編織作為創作靈感語素之一。(林政億 Terry Lin)

不要忘記身體,獵人告訴瓦旦,到山上時,除了辨識光線、石頭、動植物、地形,也要記得身體是出發的起點,一旦忘記,就可能跌落深谷。父親督喜也對他說:瓦旦,你面對的已經不是山林,而是整個社會的人,你要學習老人家面對事情的狀態——老人家會說,做事情的時候,心要像溪流的源頭一樣,清澈透明。溪流往下走,會遇到大石頭,但不要怕,被分開後又會合流。也不要去想:大海長什麼樣,因為終究會去那邊。父親說,不要對每一件事情都抱有很高的預期,做錯好,受傷更好,因為身體會記得。

從進入原舞者實習,到如今對原民處境愈發理解深入,瓦旦不斷思索著:當族群脫離過往生活、恆常置身於離散的境遇,自己所承襲的碎片般的傳統,在這個碎片化的時代,究竟能把自己帶往什麼地方?他嘗試以Truku語言中的身體與靈魂觀開闢一條不同的路徑,把承載著舞蹈、勞動、腳譜、織布的身體,視為一幅關於遷徙的地圖,或一種名為藝術的通道,藉著在舞台上展現,原本隱匿不可見的路跡或將漸次露出,領著眾人穿越幽黯的隧道,一路走向海洋——那個身體辨識為「未來」的地方。

註:依據國立中山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葉高華著作《強制移住:臺灣高山原住民的分與離》「附錄一:原社沿革表」(頁321)所載,Swasal部落是在1939年2月6日至1940年4月11日之間,全體34戶被日本政府遷至玉里郡三笠山附近,隨後部分又遷往原布農族Qusang社附近。

TAI身體劇場 作品年表

2013 《身吟:男歌X女歌》(創團作品)、《Tjakudayi我愛你怎麼說》

2015 《橋下那個跳舞》(入圍台新藝術獎)、《水路》

2016 《織布 男人X女人》

2017 《尋,山裡的祖居所》(獲2018 Pulima藝術獎)、《久酒之香》

2018 《赤土》、《用自己的話說》。策劃「夠帶種藝術季」、「100公里俱樂部」

2019 《道隱》、第二屆「夠帶種藝術季」

2020 《深林》、《月球上的織流》(獲2020 Pulima藝術獎)

2021 《混酒》、《開始盜夢》、第三屆「夠帶種藝術季」

2022 《AriAri》、《Ita》(受邀於國家兩廳院「台灣國際藝術節」與印尼艾可舞團共同發表)、《三十五年後的spi》(2022TIFA✕廳院35.藝術行動「2057:給35年後的活存演習」)、《消聲匿跡》、《火車時刻表》

2023 《走光的身體》、《飛天檳榔鎮》、青年藝術行動營《TAI去夏賓朗》、2023Pulima藝術節XTAI身體劇場《夠帶種開幕秀》

2024 《毛利亞》、桃園鐵玫瑰藝術節《遷徙之歌》、2024臺灣舞蹈平台《papak》

2025 第5屆「夠帶種藝術季:洄游」、《最後的隧道》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10/16 ~ 2026/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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