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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隧道》於TAI身體劇場工寮排練現場。(林政億 Terry Lin)
焦點專題 Focus 2025秋天藝術節專題/藝術家特輯/瓦旦.督喜 排練場側記

《最後的隧道》 當科幻與神話在隧道中黏合

2025秋天藝術節 TAI身體劇場《最後的隧道》

2025/10/24~25  19:30

2025/10/26  14:30

台北 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8月底,TAI身體劇場位在花蓮新城保安宮旁的鐵皮工寮,一股騰騰熱氣盤桓不去,儘管稍一動作,汗水就會爭先恐後噴發,舞者們仍一臉平靜和煦,把身體往黑膠地板挪去。

Piya Talaliman李偉雄、Qaulai Tjivuljavus奧萊.吉芙菈芙斯、lrimilrimi Kupangasane巴鵬瑋、lsing Suaiyung朱以新,以及新加入的舞者王秋茹,以各自的節奏和方法,在濕熱的空氣中暖身。不多時,負責今天排練指導的Piya往右下角落移動,以「腳譜」練習開始第一階段的排練。

看著舞者身上晶亮的汗珠很快將他們背部浸潤為一道光滑平面,黑膠地板上也流淌一道道水漬,我不禁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嘆。編舞家瓦旦.督喜轉過頭來,安撫一般說道:「現在很熱,可是只要一過4點就會開始有風吹進來,傍晚還會變冷呢!」儘管氣候變遷讓夏季一年長過一年,工寮裡的他們依舊能鮮明察覺季節。

我的驚嘆倒不是疼惜舞者溽熱中大量勞動,以致汗水奔騰如瀑,而是一個念頭豁然浮現:在這個追逐效率愈發高速的世界裡,舞者恐怕愈來愈接近瀕危的存在。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瘋狂加速的世界中,身體能嫻熟穿梭於現實和想像之境的舞者,或許會成為未來人類的關鍵物種——當多數人類被城市文明所馴化,慣於待在乾淨明亮、無臭無味、清爽整潔的空調場所,且為了確保這種潔淨無菌,身體與身體最好不斷延長社交距離,確保廓清身心界線;與此同時,不畏濕黏肉身交纏,無懼彼此汗水交融,膽敢把身體拋進濃郁、稠密、潮溼、陰暗、搔癢、疼痛,勇於嘗試多樣的感官經驗,因而有倍於常人的身體和環境適應性……這樣的舞者,面對未來變數難測的地球,豈不比我們更多生存勝算?

瓦旦.督喜與TAI身體劇場舞者排練中。(林政億 Terry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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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旦.督喜與TAI身體劇場舞者排練中。(林政億 Terry Lin)
瓦旦.督喜與TAI身體劇場舞者排練中。(林政億 Terry Lin)
《最後的隧道》初期排練階段舞者Qaulai尋找一個自己覺得可以作為「避難所」的地點,與空間發生關係。(TAI身體劇場 提供)

從「100公里俱樂部」開始覺察身體

如斯異想,也和眼前舞者正排練的作品有幾分關連。《最後的隧道》靈感源於瓦旦2024年在《PAR表演藝術》雜誌發表的一部AI科幻極短篇,在疫病災變橫行、四周荒涼如末日光景的近未來,「我」走進一處隧道,在其中邂逅一個「身體」,短暫交談後,猶豫著是否聽從「身體」的建議乘上飛船前往月球,尋找一直渴盼的「自由之路」。

然而,這篇科幻極短篇,也有個現實的起源。TAI身體劇場有個發起於2018年、每逢年初上路的「100公里俱樂部」,最早只是從花蓮工寮往南徒步,走著走著變成每年走100公里,並將在2026年完成環島一圈。這個活動聽來有點瘋,過去卻不乏劇場前行者有過類似實踐,例如優人神鼓以全程禁語的「雲腳」環台徒步;早在「粉紅超跑」一詞出現前的1990年代,每年白沙屯媽祖進香也固定有一票劇場人徒步相隨。不過,相較於這些前輩以長程徒步作為某種身心訓練,並多更注重步行者向內自省,或多少帶著朝聖的意味,TAI身體劇場的「100公里俱樂部」,更傾向在日復一日的徒步行走中,把自己走成一個敞開的通道,才能時時覺察、接收環境的諸多變異,而身體又是如何回應,並從中擾動彼此,產生無可預期的效應。

瓦旦和TAI眾人都清楚記得,那是在萬里到金山之間一處長約1.1公里的隧道。隧道不是給人體徒步的,而是鑿穿自然的某些原貌,以便車輛穿梭運輸所用。那自然不是身體會感覺舒適的空間,潮溼、陰暗、沉悶、壓迫……哪怕身體適應性強的一群人,在漫長的隧道中舉步,一股鬱悶和暈眩感也緩緩襲上。忽然,隧道中出現另一群步行者——是南投仁愛鄉親愛國小的學童。

在這樣的氛圍中乍見一群稚嫩新鮮生命走來,瓦旦湧現一陣激動。他想起Truku的創世神話:龐然巨岩從裂縫射出一道光,裡頭走出了兩個人,後來便成為Truku的先祖。隧道是一個充滿魔幻的空間,其魔力足以摺疊時間,教瓦旦在猶如未來的末日感中邂逅來自往昔的神話起源。(後來他開玩笑補充,創世神話還有石頭裂縫走出3個人的版本,第3個人走出來環顧四周,覺得好像很無聊,就又走回裂縫中……)

《最後的隧道》初期排練階段舞者lrimi尋找一個自己覺得可以作為「避難所」的地點,與空間發生關係。(TAI身體劇場 提供)
《最後的隧道》於TAI身體劇場工寮排練現場。(林政億 Terry Lin)

沾黏、縫合與再生

這一天的排練場很緊湊,除了前來採訪的我們,還有來錄製宣傳影片的劇院行銷,其餘的時間,大部分表演內容已創作完成的舞者,要進入和台上其他「非人演員」的排練階段。

舞台設計廖惠麗、張皓媛為《最後的隧道》設計了一個巨型的塑膠裝置。這個裝置由無數的彩色塑膠袋纏捲在捕蛇網上構成,宛如巨獸橫亙台中。瓦旦笑說,這次使用的物件很「永續」,同樣受他們徒步時屢見路旁堆放的塑膠垃圾袋啟發。舞者有時必須讓自己從塑膠羅網中被吐出,有時得用密不透風的塑膠布纏捲自身,直到裹出一層霧濛濛的水氣。徒步於台灣的身體感,如是被穿戴到劇場中。其中當然寓含藝術家對地球環境和人類未來的擔憂,但是,無論面對現實或創作,瓦旦援引的觀點或方法,仍回到自己的文化中汲取。

於是,在排練中,我們不斷聽到「沾黏」(Truku語為「sdal」)、「縫合」等字眼。瓦旦用這些轉譯成華語的母語動詞,作為思索、架構、推進動作和畫面的鉤子。偶爾,他會轉過頭來提示我這些場景底下的潛在情節。

那些描述也令我想起TAI過去的作品:《尋,山裡的祖居所》、《火車時刻表》、《走光的身體》中,藉由摺疊時間回返歷史,重現族群的記憶殘影,作為此時此地的身體連結土地、抗衡現代性慾力的動能。那裡頭也包括瓦旦對「時間」的理解,當許多觀者和評論者下意識期待原住民創作者必要「和傳統對話」,TAI則三番兩次推出《赤土》、《月球上的織流》或《最後的隧道》這類具科幻色彩的作品。一如他在某個演講場合所說:「我們也許可以繼續在舞台上展演樂舞,但是當這些已經脫離原有情境的時候,那『傳統』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又該怎麼跟這些我所接下來的碎片般的傳統文化共處?這其實不只是關於『原住民』的思考,而是對全人類的思考,我們的過往到底是什麼,碎片又意味什麼?」

瓦旦說,在Truku的文化裡,並沒有「時間」這個詞,當然也沒有西方宗教所謂的「末世」,或是時間的盡頭與終結。和許多原住民族群一樣,Truku以植物或作物的生長記時。刺桐開一次花,標誌著大地萬物再度循環、進入新的章節。小米收穫一次,意味著人們與土地締結的關係依然順遂。倘若有一天,循環發生變異或斷裂,被驅趕進隧道的我們,能否憑藉手中握有的碎片,一起把往昔神話的起始生命接引回來?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工寮裡果然如同瓦旦所說,開始滲進絲絲涼意,「秋天真的來了」,眾人不約而同說著,結束了這一天的排練。

《最後的隧道》於TAI身體劇場工寮排練現場。(林政億 Terry Lin)
《最後的隧道》於TAI身體劇場工寮排練現場。(林政億 Terry Lin)
《最後的隧道》於TAI身體劇場工寮排練現場。(林政億 Terry Lin)

100公里俱樂部歷年里程

2018 花蓮市—花蓮富里

2019 花蓮富里—臺東土坂

2020 臺東土坂部落—屏東來義部落

2021 屏東來義部落—台南吉貝耍部落

2022 台南吉貝耍部落—臺中市

2023 臺中市—桃園楊梅

2024 桃園楊梅—基隆市

2025 基隆市—宜蘭羅東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10/16 ~ 2026/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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