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格纳在完成《漂泊的荷兰人》歌剧创作后说道:「从那时起,我便成为一位诗人,我再也不当个只会写作歌剧歌词的匠人。」《漂泊的荷兰人》是华格纳最短的一部歌剧,剧中新颖的曲式,预示了华格纳日后的曲风。
背信的惩罚与爱的拯救
《漂泊的荷兰人》演唱会
11月15日 19:30
国家音乐厅
当华格纳在一八四三年一月二日亲自指挥他的三幕浪漫歌剧《漂泊的荷兰人》Der fliegende Holländer,于德勒斯登(Dresden)的萨克森宫廷剧院(König-lich Säflchsischen Hoftheater)首演时,那些曾于三个月前在同一剧院观赏他的前一部歌剧《雷恩济》Rienzi,并给予满堂喝采的观众,对于这部阴沈的作品,因和他们所期待的明朗轻快之风格相违,而感到仓惶失措。由于华格纳在新作中所表现压抑式的浪漫主义不合观众的口味,因此《漂泊的荷兰人》首演只演出四个晚上便草草收场。华格纳在晚年时便曾自省说:「据我所知,没有一位艺术家的生涯中,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了《雷恩济》与《漂泊的荷兰人》之间如此剧烈的转变。」
华格纳的化身
和华格纳以前的作品一样,《漂泊的荷兰人》在创作上也是受到多重来源的启发。其中最重要的是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所著《冯.史纳贝烈沃普斯基回忆录》Memoiren des Herrn von Schnabelewopski的第六章,故事是关于一位荷兰人立誓要绕行好望角,既使航至末世审判日也再所不惜。魔鬼应了他的誓言,所以他被诅咒要永远在海上漂泊,每隔七年才能靠岸一次,如果他能在岸上遇到一位爱他,并愿意为他牺牲的女子,他才能得到救赎。这种由爱获得救赎的主题深深吸引了华格纳,因为他能将自身哀伤的经历融入故事中。他自己曾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也渴望能得到女性的怜悯和自我牺牲,去了解他,同情他,并安慰他,他怀有浪漫时代诗人的热情,就像歌德将女性理想化一样。
华格纳于一八三九年在德国里嘉(Riga)歌剧院合约期满后,背离了这个小镇和债主们,经由毕洛(Pillau)扬帆航向伦敦。在旅途中,《漂泊的荷兰人》歌剧题材便在他心中,转为栩栩如生的现实。一场暴风雨逼使华格纳搭乘的赛提斯(Thetis)号,停靠在一处名叫沙威克(Sandwike)的挪威港湾避难(华格纳还将该港名称保留在剧本中)。他后来写道:「听水手们下锚收帆的呼喊声,回荡在巨大的花岗岩壁间,一股令人难以形容的满足感,突然袭上心头。这淸晰的节奏,如同一个强大的预兆重击我心,使我很快地将它塑造成《漂泊的荷兰人》歌剧中水手之歌的主题。」而这一次的航行经验,也加深了华格纳将张著红帆黑桅的荷兰船搬上舞台的想像力。此一想像就成为舞台上贯穿整部歌剧的主要动机:在第一和第三幕里,我们看到幽灵船被搬上舞台;第二幕仙妲(Senta)的敍事曲〈你们在海上遇到这艘船〉Traft ihr das Schiff im Meere an里,让我们感受到鬼船的影像。
华格纳最初希望在巴黎举行《漂泊的荷兰人》首演,但当时巴黎歌剧院总监只对该剧的主题有兴趣,由于华格纳正面临经济困境,所以只得将该剧剧本以五百法朗的代价让与巴黎歌剧院,并由作曲家第耶绪(Louis Dietsch,1808-65)负责谱曲,但这出法国版《漂泊的荷兰人》演出却不成功。而此时华格纳则利用他所获得的报酬,买了一架钢琴,以便他从事《漂泊的荷兰人》创作。由于他对这题材的投入,使他的创作灵感如行云流水般涌现,整出歌剧的曲谱在短短七周内便大功吿成。
对这位在一八四〇年到一八四二年间,居住在法国大都市的作曲家而言,《漂泊的荷兰人》素材具有特别的现实意义。华格纳当时在巴黎过的是永无休止的漂泊生活,他居住在陌生的环境中,无法获得家鄕的温暖。从他在写完的总谱里所写的词句,使我们得以窥见他创作本剧时所经历的苦难。在第二幕的末尾,他写著:「八月十三日。明天又开始缺钱了!」在第三幕最后,他写的是:「全剧完,理查.华格纳。一八四一年八月二十二日,贫苦又烦恼。」而在全剧谱成之后才写的序曲结尾处则写道:「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五日于巴黎,在夜晚与悲凄中,上帝保佑!」
革命性的歌剧
华格纳在《漂泊的荷兰人》里,已将浪漫歌剧的一些形式转化为一出风格强烈,且具有启发性的救赎歌剧。就算他当时还未达到不用号码歌剧的俗套来创写歌剧的程度,但他的确已跨出了一大步。正如英国乐评家纽曼(Ernest New man,1868-1959)所说:「他的想像力终于破茧而出了。」而华格纳自己在比较他的前一部歌剧创作《雷恩济》和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本剧时,也曾认为「《雷恩济》就像尙未完成的作品一样,而《漂泊的荷兰人》则已是一出完整的歌剧。」
歌剧史里,在创作风格上做重大改变的例子,我们必须回溯到十八世纪的另一位改革者葛路克(Christoph Wil-libald Gluck,1714-87)身上。葛路克开始创作时写了无数后巴洛克时代具有传统风格的歌剧。但是当他的《奥菲欧与尤丽迪契》Orfeo ed Euridice在维也纳进行首演时,却引起音乐界一阵惊讶。在这出歌剧中,葛路克以高贵且质朴的原则,取代后巴洛克时期的夸大浮华,并使当时的合唱歌剧呈现出创意的独特风貌。
从法国大歌剧(Grand Opera)的角度来看,华格纳的《雷恩济》是一出音乐舞台剧(musikalisches Theater-stück),而《漂泊的荷兰人》则是一部浪漫歌剧(roman-tische Oper),且其中也含有许多日后的音乐戏剧种子。当华格纳后来将他在《漂泊的荷兰人》之前的所有歌剧,从拜鲁特音乐节删除时,心中便存著如下的念头:他认为他过去的作品,例如《仙女》Die Feen,《爱的禁忌》Das Liebesverbot,以及《雷恩济》等皆非水准之作,是他所称的「年轻的喋喋不休」(Jugendsünden)。这些年轻时代的作品,只是代表他对一八四〇年左右欧洲歌剧风格的了解:《仙女》是跟随韦伯(Carl Maria von Weber,1786-1826)浪漫歌剧的习作,《爱的禁忌》采用法国喜剧大师欧贝尔(Auber, Daniel-Francois-Esprit,1782-1871)的手法,而《雷恩济》则是模倣麦亚白尔(Giacomo Meyerbeer,1791-1864)的一部音乐舞台剧。
由于思想的成熟、技法的精练、华格纳决意从《漂泊的荷兰人》歌剧创作方向做大幅度的改变。在歌剧剧本方面,他曾说:「从那时起,我便成为一位诗人,从此我再也不当个只会写作歌剧歌词的匠人。」在音乐方面,华格纳也使用一种崭新的可塑性极强的形式来表现《漂泊的荷兰人》主题。虽然他希望以没有休息的单幕形态呈现这部歌剧,但仍无法摆脱当时以三幕为标准的成规,因此本剧里仍不能免俗地使用独唱、二重唱、合唱等技法。不过,他已开始尝试不以那些歌唱形式做为创作目的,而以一个中心乐念为出发点,使整部歌剧像由一粒细胞逐渐演变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一样。而这粒细胞就是仙妲第二幕的敍事曲,此曲不只是情节层次的中枢,而且也是整部作品的音乐核心。他还强调,他不使用任何回响或有力的终曲便可完成他的歌剧创作,观众势必期待听到这些新技法。他希望观众能克服第一次听过后的失望,再多听几回,必能体会他以简单的手法来呈现这个感人传说的理念,那才是正确的。
角色心理刻划细腻
华格纳心里很淸楚自己对《漂泊的荷兰人》剧中角色明确的期望,但他的期望常与当时的歌手和歌剧舞台工作人员的想法背道而驰。为了协助歌手以浅显易懂的方法来表现这部歌剧,他还出版专著《论演出(漂泊的荷兰人)这部歌剧》Bemerkuflngen Zur Aufführung der Oper Der fliegende Holländer,详细解析解剧中角色心理。书中除了描述饰主角荷兰人的男中音开场独白,要能掌握声音的细致变化,及贴切的动作姿势;仙妲角色的诠释,华格纳则警吿千万别流于一位情感软弱的通俗女性。相反地,她虽然纯真,但也具有大海的力量和北方妇女的强韧特质;她对于久闻其人的荷兰人之狂热十分强烈,但并非病态。
至于仙妲原来的爱人艾里克(Erik),在华格纳的心目中,并非是个情绪化的无病呻吟者,而是像北方高原上一位刚烈、热情又阴郁的典型隐士。而华格纳也坚持不应以一般舞台喜剧里水手人物来刻划达朗德(Daland)这个角色,他是位强悍、乐观、直率的挪威船长,一位为了生活而不惧暴风雨危险的航海人。
华格纳对于舞台上出现的幽灵船也相当重视。他认为幽灵船和挪威船的外观必须截然不同,而且必须让观众能淸楚地辨认。后者是平平静静地停泊在港湾里,前者则似乎仍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所控制,仿佛它所到之处,都带著好望角的暴风雨。
独特新颖的曲式运用
被华格纳称为「戏剧敍事诗」(dramatische Ballade)的《漂泊的荷兰人》,是他最短的一部创作歌剧。剧中独特新颖的曲式,不但迥异于其他浪漫歌剧的作曲手法,并预示了华格纳日后的曲风。
歌剧一开始的序曲,是结合本剧主题、动机,达成营造气氛的绝妙佳作。仙妲敍事曲中的救赎主题,荷兰人沮丧的音乐,以及挪威水手嬉闹的歌曲,组合成一个令人赞叹的乐章,也变成了该剧一个强而有力的表征。
而最富创造性的则是荷兰人第一幕里的独白〈期限已到〉Die Frist is um,和传统咏叹调不同的是,此曲充满了荷兰人悲悯人世的感情。音乐结构是以荷兰人内心深处的航海历程为中心,他的寻死以及反抗现实世界的态度与传统的曲式并不相容,我们可以把这段神来之笔的独白,看作是华格纳的第一个「乐剧」(Musikdrama)场景,而且是华格纳晚年所说的小型「整体性艺术作品」(Gesamtkunstwerk)。
此外,华格纳在本剧里,还将传统浪漫歌剧中的简单歌唱曲式,发展成具有浓厚艺术气息的合唱。如果我们将韦伯《魔弹射手》Der Freischütz中,简单的女傧相合唱〈我们为妳戴上花环〉Wir winden dir den Jungfernkranz或猎人合唱,来和本剧里的〈纺纱合唱〉Spin-nerchor或〈水手合唱〉Matrosenchor做一番比较,便可发现此一革命性手法。在〈水手合唱〉里,合唱的范围涵盖至为广泛,除了挪威水手和少女的合唱外,还包括荷兰船员的大合唱。经由三个合唱的串连,不但产生了令人震撼的戏剧效果,还显露出崭新的作曲技巧,而这个新技巧所创造出来的丰富音乐艺术,远远超过大多数浪漫派歌剧作曲家的表现。因此,我们不得不惊叹于华格纳对管弦乐和合唱处理手法,所赋予的艺术感,以及当时华格纳所表现出来的现代和声技法,以及磅礴的合唱音乐效果。
当本剧于一八六四年在德国慕尼黑彩排时,歌剧指挥家拉赫涅(Franz Lach-ner)便曾抱怨说他「每回打开乐谱,似乎便有一阵海风迎面袭来」。这一部从首演起便遭保守派人士大加挞伐的革命性歌剧,一直到慕尼黑演出后的隔年(一八六五年),再度搬上德勒斯登剧院的舞台之后,才被世人认淸其价値,演出的场次也才逐渐上升。据统计,到一八八四年三月十三日时,本剧在该城已创下上演一百次的记录,一八九九年一月二日则高达两百次。这一部开启华格纳成熟期歌剧创作生涯的《漂泊的荷兰人》,目前已成为他最受观众喜爱的舞台作品之一,而他这一部革命性的歌剧,也成了当今世界各大歌剧院经常推出的戏码。
文字|陈荣贵 声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