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姬.玛汉的舞蹈剧场以群体表现孤独、以极动表现极静,可谓深得艺术三昧,将「舞蹈呈现贝克特」这件不可能的事化为可能,这不是靠异想天开的大胆,而是靠对于创作本质的洞见。
玛姬.玛汉舞团
《May B》
12月23-25日
国家剧院
「结束。结束了。快结束了。也许就快结束了。」这是《May B》中唯一淸晰可辨的语句。既然如此,这些人何以还在舞台上,激烈地舞动?他们想证实些什么、留下些什么、沟通些什么?
贝克特写下《等待果陀》三十年后,玛姬.玛汉创作了《May B》;又十三年后,来台演出。相对于当代舞蹈剧场(如Pina Bausch)杂糅滑稽、嘲讽、震荡、诗意的错综风格,玛姬.玛汉的舞蹈剧场回归到现代主义纯净而统一的创作路线,并带有浓郁的抒情气息,极投入而绝不疏离。从主题到角色,莫不是原原本本取材自贝克特的作品,然而经过变奏处理,又自成一种意味深长的独创世界,这几乎是导演与剧作家多种可能关系中之一种令人欣羡的典范。
一幅卑微的流民群相
全舞分为三个段落,各以其绝不相同的节奏与舞台造型,表现人类的共同处境。十名年轻的舞者全身涂抹白粉,画上衰老的面容,砌塑尖刻的鼻子,斜肩、佝偻、僵直、种种扭曲的体态维妙维肖,呈现一幅卑微的流民群相。贝克特经常以小丑性格的流浪汉为主角,凸显人类遭上帝遗弃后的失意状态,各自落寞。玛汉骤然集体呈现一整批这样的人物,令人触目惊心。他们在台上东奔西走、无路可出,划一地跌倒、匍匐、自慰、悲泣,发出一致的步伐与喘息之声,仿佛一群疯狂于毁灭边缘的人。音乐以舒伯特低沉的《冬之旅》启始,继之以狂欢式的军乐(暗示人类的集体疯狂症状?)及令人错愕的空白。舞者身上的白粉纷纷扑扬,最后竟将满地撒成沙漠,随著有人走过而漫起滚滚尘埃,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形成苍凉的视觉景观。而舞者也随著流汗与白粉的参差散落,而成为更为老朽狼狈的人形。极简的设计达成丰富的喩义效果。
贝克特剧作的幽静世界
第一段虎虎生风的奔走呼喝,向来为此舞的标志性画面,而为人津津乐道。第二段则直接沉入贝克特剧作的幽静世界。《等待果陀》的泼左与幸运、《结局》的汉默与克罗夫、及一个戴眼镜的高个(貌似贝克特本人)和女仆,三对主从分列台上,另有三名凶狠恶意的女人(出自短剧《来与去》?)在一旁叽喳不停,在舒伯特《死与少女》的激情弦乐中,先是此起彼落、继而异口同声地对观众痛加抱怨起来。这群只说不听的人物一方面表现了人的痛苦怨尤,一方面表现了人的愚昧封闭,强化了贝克特不同剧作的共同主题。俄而一名善良的女孩捧著一个揷满蜡烛的生日蛋糕出现,众人齐聚在「贝克特」面前,无声地唱著生日快乐歌,「贝克特」猛然一吹,数十根蜡烛登时灭得干干净净。这一突兀的举动仿佛使欢乐顿然烟消云散,继而发生的是一幕抢蛋糕的闹剧:整个蛋糕不但被瓜分精光,而且当场立时就被狼呑虎咽净尽,简直像否则手中的蛋糕也会不翼而飞似的。独独捧蛋糕出来的女孩连一指奶油也没沾到。第一段中,有个女孩欢欣高歌,却惹来众人的窃笑;到了这一段「生日宴会」,更将人类彼此倾轧的恶意暴显无遗。由于可耻而更为可悯,由此开启了第三段的「旅程」。
这是一长段无止尽的旅程,通过一个单调歌声的无尽反复来强调。人群则是不断自舞台的一侧出现又自另一侧消失。途中有人相爱、有人迷路、有互相扶持也有绝尘而去的无情。他们不时回首向来路的上天恨恨呪骂,即使到最后一人也不休停。人群慢慢流失散逸,只剩下最终一个人在台上,维持一个行进的姿势,却一动也不动。既然没有目的,行进与否也就没有任何意义。就这么一个孤独的形象,结束了《May B》。
热心变灰色人生
没有美妙的转圈及优雅的抬腿,玛姬.玛汉的舞蹈剧场以精确的肢体语言呈现了一个畸零的世界,或者说,人心中畸零的共相。以群体表现孤独、以极动表现极静,可谓深得艺术三昧,将「舞蹈呈现贝克特」这件不可能的事化为可能,这不是靠异想天开的大胆,而是靠对于创作本质的洞见。她的乾净、精练、纯粹或许不是这个时代的潮流,但却深合人类内心渴望的伏流。七等生语「热心变灰色人生」,不仅是贝克特、也是玛汉的传神写照。
《May B》在台北的三场演出,观众席的空位不少。媒体不可说未尽鼓吹之效,但太多的鱼目混珠,致令真正的大师之作与患了厌食症的国人失之交臂,殊为可惜。也许国家剧院的舞台对这支作品也嫌太大,舞群拉散的结果,震撼力与凝聚力遂略逊于三年前我在巴黎近郊Créteil艺术中心所看到的同一演出。我们需要一个更完备的中型剧场,至少,对于《May B》这样质朴的演出,要远胜宏伟华丽的大剧院。
文字|鸿鸿 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