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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足在公园里 从吴兴国的脚说起

吴兴国露出赤脚的一幕是有力的转折,苍白的肌肤让我们一时觉得突兀,却又惊动无比:阿卡曼侬在观众眼前突然变得真实无比。

吴兴国露出赤脚的一幕是有力的转折,苍白的肌肤让我们一时觉得突兀,却又惊动无比:阿卡曼侬在观众眼前突然变得真实无比。

在大安公园看当代传奇剧场的《奥瑞斯提亚》,导演理查.谢喜纳的诠释之下,别出心裁的地方很多:希腊剧、京剧、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元素居然和谐地并存,且又具有创意地彼此撞击。而露天演出,迷蒙的夜色中可以看见都市的天空线,但舞台上夸张的造型与服装的艳色仍然为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效果。单就视觉效果而言,我要特别提出公园里步道上,吴兴国饰演的阿卡曼侬国王脱去靴子露出脚丫的一幕。

赤脚泄露苍白的秘密

前一刻,内心充满仇恨的克莱顿王后正欢迎夫君凯旋,战车上的阿卡曼侬大败特洛伊而意气洋洋。王后一面献上虚情假意的欢迎词,一面令宫女铺展开华丽的紫色丝毯。克莱顿念着:

「亲爱的夫君.请原谅我的多言

现在,请下车吧!

不要踏在又脏又硬的泥土上头

征服了特洛伊的这双脚,

女人们,你们在等什么?

快把紫色的丝毡铺好,

让正义之神引领他回家、回到

这个他不敢梦想再回到的家。」

阿卡曼侬犹自谦辞:

「只有神明才配享有这种尊崇。我只是个

凡人,怎能把一双粗脚踏在

如此细致的丝毡上头?」

僵持了一阵,阿卡曼侬终于难以拒绝克莱顿的再三恳请(加上狡诈的激将手法),他被说服了:

「来人哪,把我的战靴脱掉。

踏上这神明的丝毡……」

而观众目光下,一身金色盔甲的吴兴国作了漂亮的国剧动作,他伸腿,让随从为他褪下高统靴子,踏在丝毯上的是白晳的脚。比起厚重的靴子,看在观众眼里,阿卡曼侬那双裸足突然显得十分痩小,可怜兮兮地,赤脚好像泄露着这辛苦保守的秘密──统帅的威仪之下,他的血肉之躯多么容易受伤害。

果然,这是个伤害他的圈套。受到奉承心里轻飘飘地,阿卡曼侬踏着丝毯回到自己的宫殿,他旋即坠入预置的罗网。手无寸铁,被克莱顿王后与情夫合力杀死了。

阿卡曼侬赤裸双脚的安排想必是谢喜纳导演自己的创意,当年为祭神而排演的希腊剧里,演员理当脚踏厚底鞋,不太可能恣意露出脚板。至于当代传奇成员们所源出的传统京剧中,几乎没有光脚的戏码(想到的只是〈下山〉里的小沙弥,过河时露出光脚,算一个特例!)而无庸置疑地,这出《奥瑞斯提亚》剧中,对观众而言,吴兴国露出赤脚的一幕是有力的转折,苍白的肌肤让我们一时觉得突兀,却又惊动无比: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双脚,脚底有皮,脚趾有茧,别人不小心踩到会痛澈心肺,原来他是凡人,跟我们一样,他很脆弱,他会流出鲜红的血,阿卡曼侬在观众眼前突然变得真实无比。

令人难受的「真实」

这裸露出的「真实」,令观众对剧中人的境遇一时感同身受,对照之下,原本拒绝「真实」的角色,却注定不敢定睛去看眼前的肌肤,在戏剧中传神演绎这个道理的例子,像黄哲伦用英文写作的舞台剧《蝴蝶君》。剧中,也是令人惊动的一幕,男儿身的主角宋丽玲(音译)在舞台上一件件褪去衣服,始终只愿意相信宋是女儿身的法国外交官葛拉玛急急阻止:

「什么──你在做什么?」

「不!停下来!我不要看!」

「你只存在我的心里,全都在我的心里,我命令你!停下来!」

终于,在舞台上,不听葛拉玛请求的宋丽玲全裸地对着葛拉玛,也对着屛息的观众。观众接受了真实的他,裸露出来的是一具嫌纤弱的男人身体,但葛拉玛却选择继续相信谎言;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心中希冀的是包裹着蝴蝶夫人戏服的丽玲,那是葛拉玛对于东方女人的美感虚幻想像。

裸露的身体对虚幻的美感而言,确实是破坏气氛的反命题:顚倒过来看,譬如我们的传统戏曲,讲究的是写意的美学,舞台上的角色宽袍大袖,戏曲的风格也要「脱俗、空灵、入神」(见祁彪佳《二品》),求神似不求形似的结果,经常是刻意忽略身体的存在。同样在传统小说里,即使是描写男女最露骨的《金瓶梅》,写到女主角潘金连,说她多么「美貌妖娆」,尙且用的是一连串的虚字,像什么:

「但见他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淸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朶身儿。」

又像什么: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著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著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描述别人在看潘金连,形容词采用的也是: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这一上一下之间,真实的身体却澈底略过不提!

害怕看见身体的文人传统

看见神韵,就不能看见身体,其中的矛盾与反讽,显示出宁可意淫的传统文人对身体的拒斥!即使特立独行敢于评《西厢记》为第六才子书的金圣叹,即便他是那个年代里思想最自由开朗的文人,也同样地坚持要「意在于文」,譬如金圣叹在《酬韵》中夹批写着:

「自今以往,慎毋教诸忤奴于红氍毹上做尽丑态,唐突古今佳人才子哉。」

红氍毹上不可以做出「丑态」!「意在于文,意不在于事也」的艺术传统里,有趣的是,旧式文人的创作者惧怕的到底是什么?害怕如假包换的肌肤伤害了写意传神的美感,还是,他们其实更害怕去正视舞台上──泄露出真实欲望(因此隐隐带来某种威胁……)的身体?

 

文字|平路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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