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剧场的发生开始于民众对社区议题的关切。在作者最近与美浓当地人所进行的社区剧场活动时,社区与他们关心议题之间的关系,似乎在剧场中浮现出较淸楚的脉络。
社区剧场的发生开始于民众对社区议题的关切。通常,从个人、家庭、族系的组织网络关系中,人们渐渐发现土地、人民、记忆是如何牵系著社区的衰败与成长。
换言之,社区剧场是民众参与的剧场,它强调过程的衍生胜于表演的目的。同时,它关切每一个参与成员的阶层背景以及个人对社区的态度。
社区剧场始于田野工作
既然是剧场,就必须以身体美学来表达议题;既然是社区,就应该尽量避免精英意识型态的单向灌输。我们称这样的剧场生态是民众的身体实践,而非为民众提供的表演。两者的差别在于:前者相信民众可以进驻并拥有舞台空间,并用身体美学表达社区关切;后者则认定民众注定得坐在观众席上,将舞台空间让给精英或专业的表演者。
然而,社区民众要如何以身体美学进驻表演空间呢?戏剧工作坊提供了具体可行的一套模式,让民众不再被动地在观众席上,等待一出未演就已结束的戏码。
恰恰是在这样的思惟底下,「差事戏团」前往美浓展开客家社区剧场工作坊,让表演成为民众生活中一项精神性的差事。
剧场一旦锁定在社区民众生活的范畴中,田野工作便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人民的艺术实践得先从民众的记忆出发,进一步与身体的想像结合。
美浓的田野工作峰回路转,却得先回到「反水库」的议题上。
一九九二年,几位热衷于社会运动的组织工作者,在历经波波折折的离鄕草根动员经验后,毅然决定回返家鄕。不久后,他们成立了「美浓爱鄕协进会」。该社区组织的总干事钟永丰回忆过往的经历时说,「就在返鄕后不久,我们得知『水资会』打算在后山的黄蝶翠谷兴建美浓水库。这成为我们关切家鄕环境的首要议题。」
透过反对兴建水库的环保关注,美浓各个阶层的鄕亲,逐渐形成一种既连系且超越宗族关系的社区意识。「水库议题固然对社区意识的凝聚,助益有加,跟随著政府缓建声调的出现,我们开始更为细腻地走进社群的人脉网络关系中。」钟永丰说。
事实上,既便环保议题凝聚现实上的社区共识。美浓图像仍然离不开烟草劳动,因为这是记忆的根源。在此同时,烟草在总体台湾社会工业化的冲击下,也已经开始面对著剧烈的变迁。换言之,单纯或唯美地对待美浓客家这个农业社区,变得一点也不切实际。在社区剧场工作坊展开前,我们尝试在美浓人生活的现场寻找戏剧的蛛丝马迹。
我们发现:记忆在商品经济的袭击下迅速面临冲突,因此,我们走进一条维系著族群记忆的老街,尝试让它成为社区剧场工作坊的过程之一。我们探寻烟楼的生命史;在与返鄕靑年的交谈中触碰土地与人民的疏离如何被弥合;并且前往远从印尼嫁到美浓来的外籍新娘家中,进行深度访谈。我们期待著这些议题,终将成为社区剧场呈现的主题。
用身体去反刍自己
多年以来,主持社区剧场工作坊的困难,通常来自于事前的组织工作。我们深信民众可以用身体来表达意见,就好比可以用语言表达想法。这两者的差别是:当人们在工作坊或舞台上运用身体时,他们是处于一种实践的状态中。同时,身体的沟通比语言更真实,更能产生互动的功能。问题就在于:如何让社区民众了解身体表达的重要呢?如何触发参与的动机呢?如何解除身体的制式或惯性禁忌呢?在美浓这个客家社区中,我们遭遇上了相同的问题。
我们的工作坊共分为十次,每周一回计三小时。一开始,「爱鄕协进会」动用了组织网络,找来的成员包括:教师、合唱团团员、山歌协会的会员等约有二十人左右。
就好比过去许多类似的经验一般,参与者从来没有戏剧体验,更万万想不到得用身体去反刍自己及触动别人。无论如何,从简单的剧场游戏让陌生的彼此相互认识,总是让身体与空间发生关联的第一步。
在第一回的工作坊中,我们的主题是雕像练习,这项练习其实在为参与者提供身体表达的基本功能。同时,也为下一回的「形像剧场」做准备。亦即,当剧场在社区发生时,如何寻找某种方式,让长久认定自己永远是观众的人能够成为演员,是一件相当具改造意涵的身体观。当然,为了达到这项目的,在雕像练习时,我们还是做了例如「人与车子」、「掌中镜」等互信以及肢体开发的剧场功课。
社区剧场工作坊既然是让民众以身体发表个人与集体的意识。通常,我们会选择四项练习主题渐进地完成此一目的。它们分别是:㈠剧场游戏:借以破除身体的禁忌与隔阂,并产生互相信任。㈡专心练习:让身体的互动发生心理效应。㈢肢体开发:让参与者能够从惯性的身体语言束缚里挣脱出来。㈣即兴表达:在开放的论坛中进行身体的表达。
这四项练习涵盖各式各样的模式。在第二回的工作坊中,我们便进行了「盲人与雕像」、「玻璃眼镜蛇」的信任活动,并从镜子练习里发展出「总统的侍卫」、「嘉年华会」等肢体开发的练习。
在「形象剧场」的即兴表达中,参与者以雕像来呈现社区问题,再寻找另一个雕像表达问题被解决后的理想状态,最后,参与者得经由共识以身体雕像具现问题如何被解决;理想又是如何被达成。
论坛剧场:观众的参与
「形象剧场」的目的在于激发参与者的社区意识,并且强调如何让问题经由身体实践而被解决。在往后的多次工作坊中,我们都以肢体互动深化社区议题的方向。最终的方案,在于将「论坛剧场」推往表演空间。
「论坛剧场」开始于表演主题的脑力激荡。「爱鄕协进会」安排了一次非正式的剧本讨论。在会中,我轻松地与山歌协会的理事长黄运悌女士谈她的组织经验。她的谈话触及了一个很根源的问题:在电视声光扩及城鄕的世代里,要以何种动机吸引年轻的鄕亲前来学客家山歌呢?她的另外一个隐忧虽以笑话来表达,却相当真实。那也就是每回有机会上台来表演时,会员们最关注的事情便是待遇,这甚至影响到他们的学习态度。
黄运悌在美浓热衷于推动客家山歌的传承,她遇上了和都市里盛行的商品价値观几乎类似的挑战。我的脑海中于是浮现了一个有趣的场景。我想,假设将黄运悌的角色放进美浓那样极待保存的老街里,戏剧情境会如何既贴近社区又具议题性呢?
「论坛剧场」是尙未结束的剧场。它将戏的结局直接交给观众做决定。观众依剧情的发展,在嘎然中止的冲突点上,尽情地讨论结局该如何比较恰当。通常,舞台上的演员得依观众的不同论点将结局呈现出来,借此非但观众能够介入表演,更能达成互动和开的论述功能。
我们于是将戏的主题摆在美浓的老街上,讨论聚落保存中经常遇上的困境:古迹保护与房价买卖的冲突。在这出短短的即兴剧中,我们假想山歌协会的理事长就住在老街里,当「协进会」的成员来劝导她保护古厝好比保护山歌时,她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中。因为,她的儿子在经济不景气的冲击下,打算将祖产盖成华厦转卖给城市的殷商当别墅。母亲对客家文化的亲炙与儿子的房地产生意形成冲突,该如何是好呢?结果则让社区中的观众来讨论。
朝向完美的过程
美浓社区剧场的经验是族群文化在商品经济冲击底下的具现。就在我们期待著社区鄕亲以观戏来讨论聚落保存该如何取舍的同时,「社区总体营造协会」的成员来访,表达了希望以演剧替代过去冗长讨论的形式,进行全国社区博览会的活动。
我的想法是:让我们先从工作坊学习彼此的草根经验,让社区营造的精英支配性,从舞台上让位给随时准备上台的社区组织工作者。而后,进行「论坛剧场」的排演,让组织者从议题的表达空间里学习倾听观众(民众)的意见。
每一回的工作坊,对于社区戏场的训练者和参与者而言,都仅仅是朝向更完美表达的过程而已;每一次的演出,因为是由社区工作者的身体来达成,而非剧团演员的身体去扮演,我们称社区剧场是一种参与性的剧场,它永远在生活中进行著,未曾因演出而吿终。
文字|钟乔 差事剧团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