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剧悦耳动听、感染力强,且单弦牌子曲加上其他曲艺动听的唱腔,是曲剧戏剧表现的一大利器。然而说唱本质对其敍事和表现风格,却也产生了难以摆脱的影响。
「百花齐放」里的一朶花
戏曲一般被视为传统艺术,北京曲剧却是在一九五二年才诞生的「现代」传统戏曲。它的出现,颇有一番背景因素。
一九五一年毛泽东提出所谓「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同年五月,中共「政务院」依据这样的方针,公布了《关於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一共六条指示之中,第三条的内容是:
「中国戏曲种类极为丰富,应普遍地加以采用,改造与发展,……促成戏曲艺术的『百花齐放』。地方戏尤其是民间小戏……应特别以重视。……中国曲艺形式,如大鼓、说书等,简单又富表现力,极便于迅速反映现实,应当予以重视。」
五〇年代以来,中国各地果然陆续诞生了数十个剧种。主要包括以下几个类型:一、小戏变为大戏,如湖南花鼓、云南花灯;二、说唱转化为戏剧,如北京曲剧、安康曲剧、云南曲剧、龙江剧;三、偶戏变为人戏,如唐剧、碗碗腔、合阳线腔(原为傀儡)四、少数民族戏剧,如傣剧、彝剧、新城剧(满)、唱剧(朝鲜)等等。这些新生剧种在「党的鼓励」下,很快都拥有全国唯一的专业剧团,正式成为「百花齐放」里的一朶花。
戏曲剧种中的「复制羊桃莉」
北京曲剧成立于一九五二年,首演的剧目是老舍为配合宣传婚姻法而特别编写的《柳树井》,目前全中国只有「北京市曲剧团」一个专业剧团,正是标准一九五一年「戏改指示」下的产物。
假如生命可以用细胞复制的方法,人为地加以促成;那么戏曲剧种当然也可以在党的指示下诞生。将北京曲剧比喩为中国戏曲剧种的「复制羊桃莉」,毫无轻蔑歧视之意。想要说明的只是它形成的过程和无可取代的本质,这些因素都深深地影响著它的表演形式和内容。
说唱本质是优点也是限制
事实上,由于基因优越,经过人为促成的曲剧,虽然在艺术表现方面总是难免强制塑型下的扞格突兀,但悦耳动听的唱腔,却像一湾淸澈的溪流,宛转流入人心,发挥了最大的感染力。唱者深情投入,听者为之动容。单弦牌子曲加上其他曲艺动听的唱腔,是曲剧戏剧表现的一大利器,也是它做为戏曲剧种一项鲜明的标志。观众很自然地不会去介意整体表现是不是有瑕疵。不可否认,「曲」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唱的本质对曲剧如何呈现「戏剧」,在敍事和表现风格各方面,却也产生了难以摆脱的影响。
《烟壶》中串场的剧外「唱曲人」(王晓莉担任),正是说唱的遗制。然而说唱本质对《烟壶》的影响,还不只一个「唱曲人」的形式而已。
抒情主体保留在「唱曲人」身上,并未移转至剧中人
中国戏曲酝育自民间,小戏和说唱本来是两条必经之路。由于传统戏曲的成长发生是自然的,有一段够长的消化期,把说唱的特质吸收、包融到戏剧里头。因此,尽管戏曲中存在「自报家门」、「打背供」等形式,明显是将「第三人称」的敍事体,直接转化为「第一人称」代言体的说唱遗迹,但是在曲文方面,却早就脱离了述说故事情节或对话的层次,而发展出大篇幅的抒情。中国戏曲的高潮往往出现在没有外在动作的地方,靠著激越澎湃的内心动作,将戏剧情境烘托到最高点。
《烟壶》在敍事和抒情的处理上,却大异其趣。其第一到第五场铺敍乌世保(佟仲祺担任)被汚陷,聂小轩(孙宁担任)跟著被囚禁,二人出狱后结为师徒的过程。前后出现了十个唱段,除了第三场聂小轩感叹技艺不传,第四场柳娘(甄茔担任)感叹孤单,第五场柳娘以针线寓情的简短唱腔之外,其余都是「对话」。第六场展开九爷要聂小轩烧「八国联军占北京」烟壶的大迫害,剧情逐渐攀升,竟只有九爷要徐焕章领赏的一小段唱。聂小轩无助地下跪,「灯暗」之后,才由唱曲人悠悠道出「人活天地间,步步总艰难。」发抒了人物的辛酸。
第七场聂小轩终于对女儿及爱徒透露被迫烧烟壶的难题。三人激昻慷慨,以相互明志和劝阻的对唱作了结束。第八场(最后一场)一开始,聂小轩想淸楚了烟壶是不能烧的,才终于有较长的吿白唱段:
「这一脚踢得我断了肝肠,断了肝肠我梦醒黄粱,……豁出一死也不能负了柳儿的娘,要命咱赔上,要手有一双!逼我烧那卖国求荣,忘记祖宗的烟壶,你痴心妄想!纵然是受苦刑,进牢房,抛爱女,落得个,骨肉分离,老境堪怜,粉身碎骨,家毁人亡,我无愧上苍!」
曲文和第七场末尾一般,都激烈陈词,牵动人心。然而最扣人心弦的抒情,却凝聚在七、八场之间,前后两段情绪爆发的沈寂之处。串场的「唱曲人」,含泪唱著:
「沈沈夜,夜沈沈,苦泪化血心中渗。昏昏天,天地昏昏,敢问上苍;何处能做人? 生生死,死生生,轮回不灭是忠魂。生生死,死生生,轮回不灭是忠魂。
句句血泪的抒情主体保留在「唱曲人」身上,成为整体敍事上的高潮,并未因为曲剧之为戏剧,而移转到剧中人身上,这正是说唱本质的表现。
煽情风格无法沈淀深刻的戏剧情绪
说书卖艺,为求感动人心,引起共鸣,往往采取直接、显露,甚至煽情的方式去铺陈故事,北方曲艺的这一特色较南方尤甚。《烟壶》的柳娘在哀伤之时,幕后几次传出聂妻亡灵的唱句:「我安心,我安心!」「娘知儿好艰难!」「娘在那天边把亲人念!」等,以抚慰柳娘。就是说唱直率风格的表现。
但这种直线条的手法,却不大适于积蓄、沈殿较深厚的戏剧情绪。剧中人聂小轩不烧卖国烟壶就要被砍断双手,这是邓友梅小说原有的情节,编剧不仅照单全收,还把原著九爷由「断手和尙募款」引起戏弄聂小轩的念头一事删去,并挪了地方,让这个事件变得更直接。这样夸张而显露的迫害情节,果然激得观众悲愤塡膺,热泪夺眶。尽管今天台湾人民的政治意识很纷歧,只要是文化上的中国人,没有人能对过去那些国耻国难无动于衷。只是在听觉饱受剌激之余,不禁要疑惑,歌颂民族主义,非得这般跳楼大贱卖不可吗?
「京味儿」美感无限,距离遥远
「古月轩」是鼻烟壶「内画」(烧画于透明壶器内面)的一种制法。二十世纪初,北京有四位内画名师,乌世保是其中之一。可知《烟壶》是一个很道地的北京故事,由北京曲剧来说这故事,自然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简单素雅的舞台设计,首先以流利大方的线条,精准地勾勒出这一文化古城、政治名都的典型印象。正宗的京片子,让「台湾国语人」在有些来不及听懂之余,感到不可思议极了。而演员们无论举手、投足,或嘴里说出的事事物物,无不京味儿十足,其间流露出典雅、庄重、大方的气度,令人油然生发对古老文化的孺慕之情。
因为不熟悉,所以觉得北京的特色很明显;因为距离,使美的感受更强烈。同样的,生活经验不同,也一定程度令台湾观众较难产生共鸣。
演员全力投入,整体表现令人赞赏
艺术成分已然,编剧格局既定,剩下的全看演员在舞台上如何表现了。
北京曲剧在形成之初即以演现代戏为主,所以较多地采用了话剧的演法。而大陆话剧直至七〇年代以前,独尊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一家,强调所谓「在体验基础上再体现」的表演方法。这么多年来,已经发表出十足的大陆味,那就是著重肢体和声音的训练,精神很高亢,节奏特别强烈,其实是对生活高度提炼后的「再体现」。
强烈的节奏,高亢的精神,放在曲剧高度的音乐性节奏中,恰恰俯昻合度,相得益彰。
三十岁出头的孙宁饰演坚毅朴实的烟壶老师傅,不温不火,让人物散发耀眼的光芒;三十八岁的甄茔演十八岁的北方大妞,灵活具说服力;而佟仲祺演「比棒槌多两耳朶」的乌世保,也很生动。
相较于来台的另一出一九五六年的老戏《杨乃武与小白菜》,《烟壶》的表现让我们看到曲剧几十年实践的长足进步。至于「曲」如何更好地表现「剧」;「剧」如何适应、消化「曲」,还有很大的调整空间;《烟壶》是一个定点,不是结论。
文字|林鹤宜 台大戏剧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