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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雷闪电》的海报。(香港艺术节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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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剧场实验的旧与新

香港面临近几年的亚洲经济风暴后,艺文活动并未因此而减少,相反地当地的创作者、制作人更致力于新人、新类型、新空间的演出开发,港府也于九五年成立艺术发展局后开始投入更多的补助款于艺文活动中。其中,香港艺术家在古今题材、中西形式、越界交流的大胆创新精神,最叫人印象深刻。

香港面临近几年的亚洲经济风暴后,艺文活动并未因此而减少,相反地当地的创作者、制作人更致力于新人、新类型、新空间的演出开发,港府也于九五年成立艺术发展局后开始投入更多的补助款于艺文活动中。其中,香港艺术家在古今题材、中西形式、越界交流的大胆创新精神,最叫人印象深刻。

受国际艺评家协会香港分会(IATC)邀请,我担任今年度的「驻港艺评家」,在年初香港艺术节、艺穗会「乙城节」、香港艺术中心「Wave系列」期间,看了许多演出,对于香港艺术家在古今题材、中西形式、越界交流的大胆创新精神,印象深刻。即使不一定成功,制作单位的眼光和勇气仍深値肯定。这里就其中几部提出一些分析与讨论。

Rave与另类音乐舞蹈剧场

林奕华编导《行雷闪电》,用了两名偶像级歌手许志安、陈慧琳担纲,以及当红作曲/制作人雷颂德负责音乐、也揷花演出,是引起注目的焦点一;更引人好奇的则是他翻新音乐舞蹈剧场定义的手段。通常我们说起歌舞剧musical,脑中便浮现百老汇那一套,不论音乐风格走古典、爵士、或摇滚,艺术概念则一,怎么歌、何时舞,都有定规定数。然而,音乐、舞蹈、戏剧,这三者的搭配方式何止千百万种?相乘的化学变化又何止催情催泪这区区几种效果?难道不也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让左脑右脑交替不暇地作用?

林奕华看来是作一趟这种实验的好人选。他以往作品善用流行文化符码还治被流行文化操控的靑少年观众,流行歌的穿揷更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绝,带来复杂的感性与思考的空间,实在大可预期他为音乐舞蹈剧场拓展新定义。

破而不立的《行雷闪电》

令人惊异的是《行雷闪电》的音乐与戏剧部分较他以往的作品反而更呈分裂状态。除了第一首歌以不断变换位置的演员成功地制造出恶梦般的效果外,其他「按时出现」的歌曲多半只搭配演员无目的跃动的身体。如果说英文剧名Rave代表的是一种发泄的盲动,演员不过是替代未能置身Disco的观众,随乐起舞而已。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松岛诚在男女主角在达成沟通前那极尽美妙的一舞,却也对比出更大的疑问:其他歌曲段落的舞者到底在干嘛?

破而不立,恐怕是这次演出形式最大的问题。演出中竟然用放录音和对嘴取代现场演唱失却临场感,显然舍弃百老汇模式却未找到更好(至少是更新鲜)的代替品,真有点枉费一班货真价实的音乐组合。

「乘著歌声翅膀」的情怀,林奕华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个简单但不忘夹带讽喩的故事,在沟通困难的沮丧中寻找真情相接的可能。一如罗伯.威尔逊的《时间摇滚者》和文.温德斯的影片《直到世界末日》,科幻背景似乎最宜寄托一个纯净的爱情观。也像他过往的作品,利用表演者本身的特质,而非多么专业的「演技」,塑造出可信的角色。只是,相对于巨大布景升降的气势,及后段「行雷闪电」的惊人灯光效果,戏剧段落出以林奕华一贯的冷调幽默和跳跃式思考,难免显得格格不入。如此一个元素丰富的演出,当地报刊评论却纷纷嫌「慢」与「闷」,确因在「总体剧场」的整合上,有失手失衡之处。另类剧场与流行文化,有对峙也有共通之处,在《行雷闪电》中,我发现创作态度其实相当闪烁,可能正是整部作品力道失准的根由。

和一个朋友谈起这出戏,才发现她没有看完。「真的那么闷?」我问。她说她那天身体不舒服,不得不先走。啊,原来是因为感冒的缘故。

香港制造的中国现代歌剧

流行音乐和剧场的结合吸引了大量年轻观众,艺术节委约两位华人作曲家的室内歌剧:郭文景的《夜宴》和顾七宝的《三王墓》,或许是中国传统题材加上对歌剧的刻板印象,观众平均年龄至少多了二十岁,但一样具有値得注目的实验性。安排在同晚演出,两位作曲家也各擅胜场,但同一组导演与设计,在戏剧处理上结果却颇不相同。前一出强于音乐而弱于演出,后一出则刚好相反。

郭文景的《夜宴》

郭文景是四川人,和出身湖南的的谭盾曲风有神似处,善用民间乐器的特质,《夜宴》以琵琶主奏,独奏者吴蛮被醒目地置于台上,神采飞扬的表现抢掉不少歌者风采。这出戏取材颇具慧眼,源自南唐名画〈韩熙载夜宴图〉,铺敍狂飮酣歌底下,韩熙载的愁苦心怀。在世纪末推出这部作品,自是别有讽喩。全剧以韩独坐惆怅始,欢闹气氛(宾客合唱)不过点到为止,反而大量平行对比李后主与韩熙载面对末世的落寞无奈,音乐乃可往深沈处发展。两个立场对立的君臣,却一样无可抵挡时代的巨轮,是这出歌剧构思的最精妙处。

可惜这次的演出效果和音乐的水准殊不相称。本来就不大的舞台上搭起一座笨重的双层布景:下层是韩熙载夜宴,上层是李后主阁楼,顶上再加一座厚重的飞簷。或许是为了强调压迫感,却让演员无处安置,下方演员来来去去经常得要弓身,几根肥短圆柱占据了景深,宾客到齐时不得不在舞台前缘挤成一排,狼狈得可笑。不仅舒展不开夜宴的气势,连集中在躺椅上的局部表演也得缩手缩脚。对比剧场外展示的夜宴原图,简直是一大讽刺。郭文景乐风融入戏曲唱腔,有许多微妙的转折变化,澳籍年轻指挥布赖特.科恩(Brad Cohen)掌握得十分精准、凌厉,演员的造型与声音表情也颇佳,可惜肢体过於单调,显然局促的舞台也局限了流动性,无法藉表演烘托或对应音乐的特质。这部歌剧实在値得一次更好的制作。

顾七宝的《三王墓》

号称「香港歌剧之父」的导演卢景文,在《夜宴》中像只能艰难地挪动一些两度空间的画片,到了《三王墓》就给了自己十足挥洒的空间。《三王墓》取材《搜神记》中干将、莫邪雌雄双剑的故事,有直敍有倒敍,母亲的角色只在前半部出现,歌声却在底层不绝如缕地延续,如冤魂的和声,如时间的主题。作曲构想颇有特色,但中文演唱遭四声扭曲的问题十分严重,作曲家没有找到自己的解决之道,听来别扭,有时甚至显得滑稽。部分念白以白话吟诵、部分则出以京腔韵白──虽然这种区分简直没有什么道理,但无论如何,导演的处理也往这个方向丰富了演出。

全剧出以脱胎自亚洲传统戏剧的扮演形式:一道有门帘出入的背幕,一方平台、两座台阶,提供了一个「空的空间」。演员和鼓、笛手分坐两侧,演员一律戴面具上阵。面具可以更换,演员也可以一赶三。厚重的面具在剧中不见得每一次都有正面效果,有时反而让表情显得呆滞,但整体而言,也发挥了无可取代的功能:一开始直接由歌者戴面具扮演角色,后半段部分歌者退到侧台专心演唱,而由默剧演员戴上面具「双簧」,好让声音和肢体各自都能尽情发挥,而由于面具形成认同的焦点,这种「分身」也就更能让观众接受。另一个更重要的作用是,剧情重点在三颗头颅先后遭砍下,现场可以表演直接摘下面具,形象鲜明,将残酷场景演得深具说服力。

现代歌剧观众早不以纯「听戏」为满足,歌手不见得十项全能,导演就得使力弥补。「音画分离」是一法,Peter Sellars和谭盾合作的《牡丹亭》甚至用舞者、歌手、演员三人共饰一角呢。《三王墓》也有奇想,既让演员和歌手分家又一起兼串多角,利弊互见:詹瑞文面具下的肢体表演果然变化多端,为他发声的柯大卫的淸朗音质则适合赤比却不尽适合楚王。台湾的抒情女高音卢琼蓉饰莫邪,音色纯美,可惜能歌不善言,每遇到口白部分就含糊不淸。

《三王墓》终于可见导演功力,但舞台与服装破败不堪──立意破烂也可以具有美感,艺术节来自法国的《胡锡传》满台「出土」人物可为明证。然而整晚这两出歌剧的年轻设计群风格保守、品味亦不出色,大为折损了演出的质地。

Wave中类型化表演的实验

新生代另有叫人眼睛一亮的表现。十二月到一月,一向热中发掘新秀的香港艺术中心办了一系列「Wave─新香港实验剧场」共七出,名不见经传的一群却成功地引起热烈讨论。有一群地下音乐份子的音乐剧场《懒虫不是人,懒虫是超人》抵死颓靡,也有冶丁编导的《荷尔安妮》有林奕华风的巧妙逻辑和舞台构想;7A班演出的《两张折凳─揷科打诨》在其中也许不算最有创意,却颇有些値得深入探索的地方。

7A班的《两张折凳—揷科打诨》

这出戏改编自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却别出心裁只用三位演员扮演全剧九个角色。这源自希腊悲剧的简炼扮演程式(三位演员搞定全局),用来敷演纵跨数十年、场景又多变、且悲喜交织的杂剧,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却也能险中求胜,玩出佳绩。剧名揭示的「两张折凳」,不过是「一桌两椅」的道具游戏翻版,在剧中变化不多,也不堪深究。一人饰多角也司空见惯,有趣的是演员采取的方法。

7A班班底多为演艺学院毕业或在学、受过基本表演训练。导演一休为每位角色设计出一个符号性的姿势动作,例如老头子的缩颈搓手、小流氓的弯腰斜肩……一如京剧的「行当」与「脸谱」,不须任何复杂细节或内在深度,角色就可在瞬间活跳到观众眼前。角色简化极端到,某些人物甚至用玩偶或悬丝动物来扮演──显然是为了解决场上角色超过三人时的权宜之计,于情节并无什么非如此不可的道理,却歪打正著把这种表演实验发挥到极致。我们可以以小人之心度之,选择这种方式,原本或许是为了快速换角时方便辨识再度上场的演员,然而嗣后在最后审判一景,单由一蒙面演员在场上立时转换多名角色,只凭每一不同的标志性体态动作便可奏效,而昭然若揭全剧旨在试探程式化表演在现代剧场的可能性。噫吁戏,危乎高哉!

在多属概念先行的香港实验剧场当中,看到一出如此专注探索表演的戏,并认真表现一部经典剧作的肌理,真是难得。然而这出戏的问题也出在它的现代意识不足。编剧的关心止于语言风格:将现代化、口语化语言的生活趣味,对比悲剧段落使用的关汉卿韵体原文──透过饰演窦娥的蔡愉颖准确传神的表达,确能刹时扭转全场气氛──但这场社会剧的演出既未企图反映关汉卿的时代,也未对照到今日社会。换句话说,看不到编导的态度。他们太热中于剧场内的实验,忘了近在咫尺的外在世界。其实原剧许多安排,不管就正反面来看,都有値得深掘处。例如大臣非得认出鬼魂是自己的女儿,才肯为她申冤,显示中国人的义理也得攀附亲情,委实讽刺之至。但编导对这一环节也不过如实演出,未赞一词。还是关汉卿世故地想将公案剧和亲情剧一炉共冶,好赚尽通俗观众的泪水?缺乏纲领性的判断,让这出戏自缚手脚,局限为课堂式的表演呈现。虽然,他们在表演上摸索出的方向,以及蔡愉颖教人难忘的演出(真是少见的好演员!)是那么的令人激赏。

环境剧场与观光之旅

香港保有许多中国传统建筑与庶民风尙(有些竟让我们这些台湾来客觉得很异国情调),也快速接触到西方尖端思潮和商品文化,日常生活的冲激、摆荡、融合,无处无之。「无人地带」制作的《游.戏古城》最可见出这种复合特色。整出戏类似观光节目加上环境剧场,由导游小姐率众搭乘小型游览车,绕行中环八个古迹景点,在每一景前,召唤一个人物出场,把观众带进时光隧道:在文武庙外,我们见到来上香的女仆,向神明、继而向我们这些围观者哭诉她并未偷窃主人的首饰;在圣约翰座堂前,遇到年轻的神父,警吿我们日军已经进城,叫大家赶快逃难;在圣母无原罪主教座堂门口,一位自称参与过重建工程的老伯,与导游小姐一唱一答,说起旧事;在科学会分会所内,甚至见到一个为访客做心理治疗的女医师当场精神崩溃。结束时发现,不但这些人物是演员,导游小姐是演员,甚至混在观众中东问西问一些已消失地名的外来客,也是演员。整个旅程安排在夜间,便于集中焦点,引入历史情境。这种较活动蜡像馆更胜一筹的演出,多了导游的穿针引线和随机互动,无论就深度观光或环境剧场的观点来看,都颇有新意,也仍大有再开发的空间。比如说,我们可不可以设想,一趟台北的文学之旅、古迹之旅、或是鬼故事之旅?

面对旧景旧事,可以有新的观点和表现方法,不一定得装视而不见才叫酷;实验新形式新配方,也得谨防落入各种新潮的窠臼。当然,如何表现这个快速变化、也危机重重的时代,是香港艺术家比较敏感,而我们也不得不时时面对的问题。

 

文字|鸿鸿  编导、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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