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的「日本协会」在今年推出由日本能剧《谷行》与德国歌剧《说赞成的人》Der Jasager联演的节目,除了展现不同文化的剧种对于相同题材的诠释与表现手法之差异之外,更透露出一段値得玩味的跨文化剧场历史轨迹。
位于纽约市的「日本协会」(Japan Society),经常举办各项传统或现代的日本戏剧演出,将日本的表演艺术与文化介绍给纽约的观众。他们在今年推出了一场少见的节目:将日本能剧《谷行》与相同题材的西方歌剧《说赞成的人》Der Jasager放在同一晚上演出,对照出不同文化、不同剧种对于同一题材的表现手法与诠释的差异。《谷行》作者不可考,有可能是十五世纪能剧大师金春禅竹的作品。《说赞成的人》则是根据《谷行》剧本改编而成的二十世纪德国「教育式歌剧」,由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编剧作词,库特.威尔(Kurt Weill)(注)作曲,于一九三〇年在柏林首演。
两剧同台演出的源起
是什么样的因素促成这场特别的演出呢?首先,今年是库特.威尔(1900—1950)的百年诞辰纪念。《说赞成的人》是在纽约举行的一系列「库特威尔节二〇〇〇」的一部分。为了将《说赞成的人》与原版的能剧《谷行》合演,主办的库特.威尔音乐基金会便与日本协会合作。在纽约这样的国际大都会中,大约每两三年就会有日本的能剧团前来演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办法在纽约搭建一个传统的能剧舞台空间,原本的演出都只能压缩在镜框式舞台进行。促成这次能剧与西方歌剧同台的核心人物,是日本的能剧大师观世荣夫和美国的歌剧导演强纳山.伊登(Jonathan Eaton)。观世荣夫虽然出身能剧观世家族,但对西方剧场也有多方面的涉猎。他曾经担任都柏林修道院剧场(Abbey Theatre)与柏林剧团(Berliner Ensemble)的客席导演。此次《谷行》是由观世荣夫、梅若六郎、宝生闲于一九九五年所创立的剧团「能乐座」担任演出,他们三位也是这次演出的主要演员。《说赞成的人》的导演伊登则在英美两国以擅长制作威尔作品的音乐会闻名。前纽约市立歌剧院指挥卢德尔(Julius Rudel)也被请来担任指挥。《谷行》与《说赞成的人》的演出阵容在日美双方来说都是十分坚强。
就作品本身的重要性来说,《谷行》与《说赞成的人》也各自在东西方剧场中占有十分特殊的地位。《谷行》在能剧剧目中是属于比较罕见的剧目,由於戏中传统的主角「仕手」戏分很少,主戏都放在配角「胁」与童角「子方」身上,再加上需要数目众多的次要配角演员,所以不常被演出。就是在日本,近一百年中也仅有几次的演出纪录而已。《说赞成的人》在布莱希特或库特.威尔的作品中都是较不为人所知的。《说赞成的人》虽不如《三便士歌剧》The Threepenny Opera卖座,却是威尔自己很满意的杰作之一。由于主角是小男孩,在当时的创作目的就是为了让学生可以参与演出,并进而培养未来喜好歌剧与剧场的观众。《说赞成的人》于一九三〇年在柏林的中央训练教育学院首演,当时的演员大部分都是中学生,伴奏的也是一个业余乐团。不仅如此,剧场还成为传播思潮的有力工具,让学生亲身体验演出并参与讨论剧中的问题,进而传播剧作家的理念。
这种模式正是当时流行「教育式戏剧」(Lehrstuck)的形式,《说赞成的人》也成为布莱希特「教育式戏剧」时期创作上很重要的一部分,亦是他借用亚洲戏剧文化丰富自己的作品和理论的开始。
原著意旨与英译本大异其趣
能剧《谷行》的英文翻译本最早出现在亚瑟.瓦雷(Arthur Waley)翻译的《日本能剧选》(1921)之中。布莱希特对亚洲戏剧与文化一直很有兴趣,但是当年的布莱希特据说英文并不怎么样,当时他的亲密合作伙伴伊莉莎白.荷特曼(Elisabeth Hauptman)先根据瓦雷译本先翻成德文,库特.威尔读了以后,觉得适合写作给学生演的歌剧,便将荷特曼的德文译本拿给布莱希特看。布莱希特改了几个字,并加重合唱队的戏分后,将剧名改为《说赞成的人》,就变成他的作品了。《谷行》与《说赞成的人》虽然故事雷同,但由于强调的重点不同,以至于在意义上有很大的出入。布莱希特与荷特曼基本上忠于瓦雷的翻译本,但是最大的问题,便是出现在那「有限而不甚可靠」的瓦雷翻译本中。
要说明瓦雷的英译本与《谷行》有多大的出入,首先要从能剧《谷行》的故事说起。话说有位「山伏」(日本真言密教的修行僧)在一间寺庙里的学校教书,班上有一个小男孩松若,父亲早死,母亲又生了重病。山伏老师准备前往山中朝圣修行,松若恳求老师让他随行,老师起先以旅途艰难危险为由而拒绝,但松若希望在朝圣途中为母亲的健康祈福;感念其一片孝心,老师才同意松若随行。朝圣队伍中除了松若外,都是青壮年的山伏修行僧。在他们一行人走到险峻的深山中时,松若开始觉得不适,病得厉害。老师本来想隐瞒松若的病情,但还是被其他的山伏们发现了。原来在山伏修行朝圣之旅中有一个传统,将半途生病而无法继续前进的人丢入山谷中,让他瞬间死亡,这个习俗仪式就叫作「谷行」。在山伏领队的坚持下,老师只好无奈地解释给松若听,松若伤心地接受这个事实,并同意为了朝圣之旅放弃自己的生命。在大家一片伤心不舍的气氛下,松若被丢下了山谷。
由于松若之死,老师十分自责,这时一名山伏建议大家向山神护法善神「役之优婆塞」祈祷,祈求松若可以起死回生。在大家合力祈祷之下,役之优婆塞出现了(是位长得有点像中国土地公的神)。神为松若的一片孝心所感动,就请了伎乐鬼神来帮忙,只见伎乐鬼神带著一把斧头跳向道具的山谷(一个插有树枝的平台)将覆在松若身上的树枝除去,并将他抱起,好端端地送到役之优婆塞与山伏们的面前。在役之优婆塞称赞了松若的孝行之后,祂与伎乐鬼神便缓缓地离开舞台,消失不见了。
名为翻译,实为窜改
这样一个神明对孝子施以现世善报的显灵故事,和中国的「二十四孝」有点相似。但是在瓦雷的译本中,只将剧本翻译到松若被山伏们丢下山谷为止。后面一整段神明显灵善报收场却浓缩成一条小注解,大略交代了神明出现及原本能剧的结尾。这样一来,就将原本有关神佛思想的日本能剧,转变成为个人在群体的暴力或宗教陋习下成为犠牲品的西方悲剧了。瓦雷将《谷行》中的日本宗教思想、地名、人名与诗词都加以简化,结果就成为对话简单而故事背景模糊的寓言。没有佛教式的舍身与善报,小男孩松若同意被丢下山谷的心路历程与动机就变成値得玩味的焦点。译者瓦雷的泛道德观有意无意地强调山伏们与日本传统风俗的邪恶、老师默许而成为帮凶、以及小男孩选择自我犠牲的悲剧性。而《谷行》的英文剧名也被翻为《丢到山谷里》The Valley-Hurling。
基于西方思考模式下,这种名为翻译实为窜改的刻意曲解就这样被保留下来,并在荷特曼、布莱希特与威尔的作品中发扬光大。不过布莱希特毕竟有他独特的喜好,他将剧名改成《说赞成的人》,并在「教育式戏剧」的模式下,将重点放在合唱队向观众说明剧中故事的涵义:个人决定参与团体行动后,要为个人对团体带来的影响负责,并学习尊重服从团体的决定。剧情也被改成一趟科学之旅:学校老师组成「科学远征队」,要去城里寻求新科技发展出来的医药。这样的剧情在学校学生中演出,引起许多不同的反应。讽刺的是,小男孩服从传统的决定引起当时许多左翼人士与知识分子的不满,却受到天主教会等保守人士的喜爱。布莱希特当然对观众的反应十分敏感,于是稍后又将《说赞成的人》的结局改掉,小男孩不赞成盲目遵守不合理的过时传统,并强调人们有说不的权利。最后剧中的「科学远征队」被小男孩说服,决定原路折返,护送生病的小男孩下山回家,圆满收场。剧名也被改为《说反对的人》Der Neinsager。布莱希特并强调,《说赞成的人》与《说反对的人》应该放在一起演出,才能真正刺激观众讨论,并且呈现同一问题完全相反的两个解决方案。
能剧《谷行》的冥想情调
发展至此,《谷行》先变成《丢到山谷里》,再变成《说赞成的人》,最后终于成为两个一组的教育式戏剧《说赞成的人》/《说反对的人》。在不同剧种与不同版本的处理下,故事的旨趣与效果也变得南辕北辙。
在《谷行》里,由于剧中只有母亲、役之优婆塞与伎乐鬼神三人有戴面具,其他角色都不戴面具演出,在视觉上可能是能剧中比较不神秘而接近话剧形式的剧目。仅管如此,整个观赏能剧《谷行》的过程还是很「能剧」:观众席的灯并没有关掉,台下有人对照著歌本或英译本欣赏。(遗憾的是,主办单位提供的英译本仍是瓦雷当年的翻译,不了解原著故事的观众,对后半场的演出,只能纯粹用感受来理解。)台上正面后方坐著三位鼓师,一位笛师,右侧坐著两排合唱队员(地谣),剧中的唱词由演员与合唱队轮流吟唱。由于能剧特有的单调吟诵旋律,观众是被允许在其中闭目冥想的。
舞台左侧放了一个约可站两个人的小平台,插上两株道具树木,作为山谷的表演区。丢下山谷的表演则是由两位山伏将小男孩被横抱抬到小平台上放下,并盖上白布,整个过程像一个仪式,并没有具象地将人丢下山谷的暴力动作。配合著地谣、笛声、鼓声及鼓师的吼声,将气氛推向高潮。丢下山谷后,山伏间对白的缓慢节奏让气氛稍微缓和。接著,所有山伏排成V字形面对观众向山神祈祷,形成一个很强烈的画面。役之优婆塞以慈祥老者的形象拿著手杖缓缓步出。在山神与山伏们的缓慢对白后,伎乐鬼神戴著凶恶的面具,顶了一头红色乱发,手持斧头精神奕奕地步出。伎乐鬼神没有唱词,纯粹以舞蹈般的动作在舞台上蹬脚踏步跳上山谷小平台,以斧头将道具树木除去,将白布掀起,把小男孩横抱在手中送到山神与山伏们面前。这段舞蹈动作是全剧动作最大节奏最快的段落,但十分短暂。故事结束时,只看到演员们一个个缓缓滑步离场,接著是乐师与合唱队以同样严肃而缓慢的步调离场。能剧演出没有谢幕,观众掌声之下,只剩一个空台。
《说赞成的人》的英文版歌剧演绎
《说赞成的人》的演出是用歌剧的方式来呈现,而且还将唱词由原本的德文改成英文。指挥站中间,约十多人的小型乐团分坐舞台两侧。舞台上立著许多长方形长短不一的旅行箱,随著合唱队的走位之下搬运后的排列组合,有时形成小男孩的家,有时又形成崎岖的山路。
全剧由合唱队唱出主题「说赞成的重要性」开始。母亲与老师都穿著尺码夸大的衣帽,母亲一身黄色,男孩白色,老师黑色,合唱队则是红色袍子,脸上画著粗大的十字线条,颜色鲜明简单,颇有表现主义味道的夸张风格。在登山队学生、合唱队、老师、与小男孩的对唱下,音乐将剧情推至高潮;小男孩将如何抉择?此时忽然一片寂静,只听到小男孩独自唱出「yes」的回答,合唱队在一旁露出悲叹的表情。男孩与三位学生登上道具山顶后,小男孩的身形由一个小型的纸偶代替,在一束光圈照明下,缓缓由山顶落下,全剧结束于主题曲的合唱声中。导演伊登并在最后加上一段小男孩独自出现在山顶的画面,似乎为整出戏加上一个诠释性的结尾:小男孩自己选择死亡,反而在精神上得到更大的自由与解脱。
回想起来,整出歌剧令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威尔的音乐。少了当年学校式歌剧的制作背景与教育式戏剧的辩证效果,《说赞成的人》的旧作重演徒具一种「博物馆展览品」式的怀旧。相较之下,在叙事与剧场效果上,具有数百年表演传统的能剧《谷行》,在现场气氛掌握与意境上要略胜一筹。有趣的是,因为这次的演出,观众也跟著上了一课当年这段能剧变歌剧的历史。在玩味这段历史的同时,得以亲眼见到这段跨文化剧场历史的产物同台演出,其中的历史乐趣与教育意义,似乎让这样的演出形式也成了另一种「教育式戏剧」。
注:
身为德国犹太裔的库特.威尔,二次大战前与许多德国艺文人士一样逃离纳粹统治,移居美国,并转向百老汇发展。他的作品十分平易近人,在德国或美国都广受喜爱。在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一年间,他与布莱希特合作过许多演出,包括《马哈沟尼城兴亡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City of Mahagonny、《七大死罪》The Seven Deadly Sins、以及曾经先后在柏林与百老汇都大受欢迎的《三便士歌剧》The Threepenny Opera,其主题曲〈小刀麦基〉Mack the Knife至今仍不断被人翻唱。威尔的妻子萝特.雷妮亚(Lotte Lenya)本身也是位优秀的歌者及演员。威尔的作品大多是由雷妮亚参与演出并担任主唱。市面上可以找到不少雷妮亚主唱的威尔作品录音。
文字|张明杰 纽约市立大学戏剧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