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曲舞台已然走向导演中心的今日,谢平安悠游于各种声腔剧种之间,导演作品搏得诸方好评。此番趁他来台执导豫剧《中国公主杜兰朶》之便, 本刊特安排专访,借以一窥这位导演的戏曲历程与执导经验。
今春首届昆剧艺术节中,沈寂舞台多年的永嘉昆剧团,贴演了古老的南戏《张协状元》,演罢群情激赏,剧界学者郭汉城「以一出戏救活一个团」为其祝贺。激活永昆生存危机的关键人物──导演谢平安,曾经连续三次获得文化部的文华大奖,也已四度受到上海白玉兰奖的肯定。一九九七年他和「巴蜀鬼才」魏明伦联手合作,交出了《变脸》这张漂亮的成绩单。如今他执导的剧种,上自古老的昆剧,下至新兴的现代戏如眉户剧,己经超过十个剧种,丝毫不产生剧种的混淆。其构思的精随,肇基于传统演剧艺术的写意和虚拟功能;其作品的风格,外部的表现形式虽为古典程式,内在的气质呼应的正是现代意蕴。
武生到导演之路
您是如何开始进入戏曲界?
我的父母都是川剧科班的演员,自小我并不想学戏,而是父母外出搭班,将我寄放在朋友的戏班中,受到父辈们的劝说,我十岁才开始学戏。初学老生,一学就爱上它,后改学武生,是受到京剧漂亮工架的影响。我的老师苏富文,出身富连成科班,他教的长靠戏《挑滑车》和短打戏《石秀探庄》,为我立下了基础,对我日后的演出帮助甚大。在四川我的代表作是武生的《伐子都》,当时我在川剧的表演中吸纳了京剧的养分,受到褒贬不一的舆论;有的称赞两者结合地不错,有的说我是海派。不管别人怎样讲,到现我还是抱著求新求变,绝不固守旧规的精神去导戏。
既然您开始是一个武生演员,导演的工作又是怎样开始介入的?
我直到一九九一年才停止演员的工作,和多数从事戏曲导演的人有相同的经历。早期的戏班采明星制,我仅只是个召集人,对一下锣鼓、排一下走位,并没有理论的支持,也谈不上对整部戏的总体构思。一九六〇年代,现代戏与传统戏并演,演出任务频繁,那时大家的娱乐就是看戏,我们至少每天演一场,假日有增加到四场的纪录,过年时更演到在台上打瞌睡;因为演的都是连台戏,今天没有做好的实验,明天又继绩改进,大伙反复揣摩,我也渐渐挂上了导演的牌子。
一九九一年之前边演边导,我不太轻言放弃舞台实践的机会,能演就演,因为这是很好的累积。一九九二年开始全面担任导演的工作,第一出执导的《夕照祈山》(注1)在第五届「振兴川剧汇演」中引起轰动,可惜受到「影射周恩来」的批评而遭禁演。此剧堪与《曹操与杨修》(注2)媲美,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个诗剧,剧中并没有政治家和军事家的冲突,诸葛亮受到魅娘的蛊惑,误杀魏延是个错误。此剧安排的魅娘,与诸葛亮、魏延形成三足鼎立的场面,谁离开了,《夕照祈山》就不成戏了!
一九九六年的《死水微澜》获得文华奖多项的首奖,能否谈谈这出戏?
开展我个人全国声誉的作品正是《死水微澜》这出戏(注3)。我认为《死水微澜》是徐棻剧作中最好的一部!她跳脱了文学本的框架,以舞台演出为切入点,改编得相当成功,充分掌握了观众的心理。好比男主角罗德森与女主角邓么姑分别一年,但只用一段唱腔,就让两人重逢,观众向往的是两人的对手戏,这一年只须略写就可以了。对这出戏,我首重掌握本土性。这是描写巴山蜀地的故事,四川风土人情必须清楚地呈现;由於戏幅度跨越较大,时空衔接必须配合舞台的节奏,才不至于流于松散。当初接下导演的工作,压力很大,此剧的话剧版,获得的称颂极高,几乎赢来了所有相关的奖项,这就成了一副重担。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下决心绝不看话剧版,避免受到影响。然后要知已知彼,了解重要的几场戏别人怎么排;像掷骰子那场戏,话剧用举牌子来表示点数的多寡,他们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戏曲有许多好法子,唱、念、做、打、舞可以尽情发挥。归纳起来,导戏的方针就是「简化舞美、强化灯光、突出服装、表现人物」。
穿梭在不同的剧种之间
导演的手段应用在那些场景?
还是先说掷骰子那场的安排,我采用舞台呈半圆形的设计,如同一个碗状,演员立于半圆之上,下注后声音哗哗作响,灯光集中在圈内,犹似置身于赌桌之上,两小童翻滚跟斗出场,这时的翻滚并非普通的直翻直落,要像滚元宝似的,待等骰子落定,两人互掀衣服,就露出点数。这段的演出,从南到北大家众声一致肯定这就是戏曲的手法。还有开场戏,邓么姑单坐在鄕野田埂上遐思,「我怎样才能当得成都人」,幸亏剧本已提供了背景歌谣,「农妇苦,三岁割草、七岁插秧…」唱出农妇一生的经历,提供出形象化的基础,我安排八个女孩饰演农家女,出场时是稚龄女童,唱到嫁个寒丈夫时,演员将围腰一解,往头上一系,就成了少妇,再接著唱出老年的情景,演员背转身,头发一变,全场都变成老婆婆。观众立刻体会,如果么姑不去抗争,她的命运也就会这么惨淡,头场戏引起观者对她日后种种抗争,先有了理解与同情。
川剧《变脸》中有一场船舱的对戏,您是如何构思?
《变脸》这戏我设计了平台,加上一只蒿竿,构成船身的特定表演区域,让观众集中精神注意演员的表演。因为咱们这个戏曲艺术,就是以表演为中心的综合艺术。上船、撑竿都是传统戏中常见的身段用法,我再加上孙女拖住祖父的动作,这是在传统的根基上,又发展成更上层楼的变化。
《变脸》有戏中戏的安排,谈谈您对多时空的处理。
戏中戏的部分,我并不另外搭台,只是象征点染,才不会妨碍戏中戏及剧中人物的表演。三公主自断绳索时,只需用一条白绫轻放,就完成所有假定性的意涵。另外,由于搬演的是神话剧,戏中戏的角色,我让演员戴上面具,一方符合神话人物的要求,另一方面以示区隔。
穿梭在不同的剧种,您是如何掌握个别的差异性?
我先确定该剧种的特质。拿眉户剧来说,这是个汇聚秦腔、碗碗腔、与眉户腔的西北剧种,合作的过程中,我尊重该剧种的作曲编腔人员,大量与其交换意见,而不是指导别人该怎样作曲。我想重点在于在这场戏里我到底想制造出怎样的情绪,是沉思、悲伤、还是欢乐等等,或者这段要有怎样动态的背景效果,总之,配合度绝对要高!只要能够掌握声腔的差异性,戏曲音乐的板式是有共通性的,难度相对就减少了。
这里的舞美设计太写实…
我曾在苏州看过永嘉昆剧传习所的《张协状元》,这算是目前满意的代表作吗?
永昆这个团几近解体,这次扮张协的小生演员林美美,早就歇业了,女主角贫女,还是浙昆借调来的,她来参加后,我特别劝说「妳现在要把浙昆的表演统统忘掉!」她也犯疑:「明明都是昆剧难道有所区分吗?」有的!我问过团长黄光兴,他本身负责主笛,解释道「永昆使用的曲牌,和南北昆都不同。演出的节奏较偏快,咬字、念白也带有自身的地域特色」。这戏的成功,张烈完善的改编,占了相当大的因素。我导此戏,力图做到:一、保有永昆的古朴与本色当行;二、这是源自古老的南戏,凡是南戏记载的手法,「人作桌、人作椅、人作门」,全部保留并使用;三、使用间离的效果,拉紧剧情的节奏,全剧一景到底,不切光不暗场,保持剧情的流畅感。比如说演员可以在台上戴胡子换装,自己开口向台下观众说明「我已是另一个角色」。这全依靠演员的表现力,来支撑完成情绪的转换。
这次跟台湾豫剧队合作的经验如何?
豫剧《中国公主杜兰朵》,源自西方歌剧,川剧本演出在先,我和魏明伦希望把这戏回归到中国化和戏曲化。所谓「化」必须将别人的优势养分化用到自身。杜兰朵一上场时,我用八武士,搭长枪架著她出来,接著她踏在太监的背脊,走下金阶;从形象上刻划她厌恶男性、还有身为公主的「骄」、「娇」两气。这个戏我想追求以超前的手法,重现质朴激越的中原剧种。舞队、龙套要跟著剧情走,金鼎的效果则完全立于写意传神的基础;戏曲演出作拟人化的处理,金鼎也可以用呀!我觉得艺术家和政治家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常想办法把「死的变成活的」,后者则把「活的变成死的」;我把宫门也变成活的,有人敲它,它可以答话,可又是守门官。这出戏整体演出效果还不错,只可惜舞台美术太写实!川剧舞台背景,宫殿楼阁采取白描手法,通过灯光变化,很自由流畅。这里的舞美设计,画上色彩,显得太做假、太匠气,似乎受到本地庙宇建筑的影响。
注
1.《夕照祈山》讲述诸葛亮晚年的故事;该剧本收录于《潘金莲──魏明伦剧作三部曲》(台北:尔雅出版社,1995)。
2.《曹操与杨修》由陈亚先编剧、马科导演,尚长荣、言兴朋主演。本剧描写知识分子沉浮于官场的种种,极其深刻;自一九八〇年代以来,一直被推崇为历史名剧。
3.主要是描述女性人物邓么姑与命运抗争的传奇一生。
特约采访|李翠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