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把光当成诗句来读,把光当成颜料在画,当成音符,当成塑材,灯光才能产生真正的作用,因为灯光不只是照明而已,它是很有灵性的东西。
千禧年世纪交替,是一个回顾过往预思未来的时刻,想一想,失落在那里,成就在何方?我近来确实读到不少这类有关剧场艺术的论述。大致上来说,很多专家都认为二十世纪剧场艺术发展是很有成就的;虽然在这期间曾历经了电影、电视的冲击,也遇见过战乱的干扰,经济的萧条,但总的来说,剧场艺术并没有因为这些因素而衰退,反而它是进步的。特别是六〇年代之后,剧场艺术更站上一个新的复苏起点,无论在艺术上或是技术上,都有很大的突破。这些都很値得记忆、认知与解析,在此只就我的专业角度来作些思索。
无论是从台湾看世界,或是由世界看台湾。二十世纪技术剧场大幅进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特别是舞台灯光技术方面,则更为显著突出。我一直记得一九六三年,在美国接受剧场教育时,在课堂里,一位指导教授放映他太太到台湾旅行所拍摄到一些有关剧场情况的幻灯片,其中一张简陋粗糙的剧场灯光设备,很引起大家的瞩目,当时我真切感受到我们落后的窘境;而几十年后的现在,我们的剧场设施,倒是已经大大地改观,比起当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在我工作环境的四周,你经常会发现,哇!这么新的器材,这么多功能的电脑系统,这么精密的机械,这么炫的硬体!都买来了!这当然要拜经济发展之赐,「行有余力」的效应;不过就在同时,我倒是也萌生起另一方面的困惑:有了这么多好的设施,我们是不是已经做了最好的运用,做出更好的作品?硬体的改善,是不是相对造成剧场艺术水平的提升呢?
从太阳到煤气灯
追溯一下西方剧场历史。古早希腊露天剧场演出,剧作家往往把戏的进行,处理成与自然光合为一体,戏的进行也就是实际日照的进程。日出、日正当中、或日落西山,都与剧情结合在一起。现在我们感觉起来也许觉得「简单」了一些,但这也许正是剧场灯光最基础的理念。空间、色彩、造型、明暗、光影、质感的变化,都来自一个伟大的光源──太阳。这个巨大的光芒,给予表演者动人的力量,这确是很高的艺术境界,这也就是舞台灯光最最中心的意义,它启示著光的艺术的无限与极限。事实上今天无论我们用什么方法与工具从事创作,剧场艺术都逾越不了这个根本。
过了中世纪,剧场进入了室内之后,光的问题开始成为一个新的课题,大家也才知道人为光线的局限。幸好不少有智慧的建筑家与技术人员,投入无限心力与巧思。最初引用过日光进入室内(日间演出时),后来用过火把、油灯、蜡烛来突破限制,以各式各样的工具、方法,才得以写下剧场灯光发展的精采历史。当单纯要求照明有了一些头绪之后,人们才逐渐开始思考,追求灯光的一些更深度的可能。我们真是很难想像一五五〇年代,在舞台上到处放置些油灯,用来营造气氛的难度与情景。而在一六七四年用烛火所做的侧光、脚光、顶光及观众的照明,确曾辉耀过当时的舞台表演。想来剧场里那位剪烛者(snuffer)是付出了不少心血,才造就了他独特的技艺,也才使得伟大的戏剧能够在夜间生动的演出。
煤气灯下的演出,显现过惊人一瞥,对舞台灯光艺术,有过相当卓越的贡献。无论光的色彩、光的角度、光的量、光的质、光的区位、光的运动都建立了一个完整的雏型。不过要是说真正舞台灯光有了新的意义,那还要等到一八七五年,当巴黎歌剧院装上了煤气灯,后来全面运用了电灯,设置了舞台灯光系统、机械系统,舞台灯光新的时代才算正式来临。泛光灯、聚光灯的出现,风靡一时。难怪当时巴黎、伦敦、后来的纽约,在戏剧演出的节目单上,常要标榜以电灯照明,作为宣传大标题,以广招徕观众。(注1)
进入二十世纪初,阿皮亚(Adolphe Appia)、哥登.克雷(Gordon Craig)、莱茵哈德(Max Reinhart)等多位剧场艺术家,对剧场艺术作了革命性的创新。提倡以立体的光,照射立体的造型和表演者,以灯光作为表演重要因素之一,像音乐一样去结构戏剧的动作空间,使空间成为「活的空间living space」。在这些观点指引下一路走来,到了今天才有了全面数位化的局面。看来二十世纪的剧场发展成就,实在是可观、惊人的。
光是活的,会说话……
戏剧家莱茵哈德(Max Reinhart)曾经揭示过舞台灯光追求的原则,大意是:「舞台灯光是在舞台空间之中,那里需要光,那里就有光。那里不需要光,那里就没有光。」这样普通简单的两句话,听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是一个剧场艺术工作者,要穷毕生精力不断去学习、探索的奥秘。(注2)
我们运用那些聚光灯、滤色片、调光器、电脑记忆、控制系统,去组合色彩、光源、明暗度、时间……,目的是去创造「活的光」、「活的空间」,赋予舞台空间生命力。如果这样来看它,舞台灯光一下子就可以由技术层面跃升到艺术创作的境地。灯光就不再仅仅是照明,让观众「看得见」而已。这个「看得见」应该是「赏心悦目」,是有它的内在含意,有感情的。要使舞台上所呈现的一切,都能反映生活,也都超越生活,提供一种新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认。
灯光有语言功能,它是光在说话,它帮助表演叙说什么。它是节奏性语言,像诗一般。它也是作家的文字,作曲家的音符,雕刻家的刀,画家的笔。因此我们可以说:舞台灯光是用光来绘画、吟诗、演奏、造型的一种艺术。
一个舞台灯光设计者,所能提供给演出的,不能仅是几盏灯;而是要每一盏灯都能跟空间结合在一起,都让它产生美学意义。观众进入剧场,当大幕缓缓升起,能接触到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使他们感到惊讶、兴奋、灿烂、神秘、亲近、悠远。是一个新的视觉经验,是以一幅光的构图,延伸出来的空间。
舞台灯光可以给我们自然世界的感觉,也可以启示心灵深处的律动。烛火、月影、孤灯、红树、青溪、云树、花竹、日出、薄暮、新雨、晚晴、巷口夕阳斜、夜色凉如水……这些视觉情境,都可以在灯光的挥洒之下呈现在舞台上。
一束光,一片光和全面舞台光,说的是不同的语言。那是紧密、开展或是疏稀的氛围。是压力、张力在光域之下,得到控制的现象。而光投射的角度,正面、背面、侧面也构成不同的造型。它可以是剪影、绘画或是雕刻。舞者通常在侧光之下才能浮出他们的身体,爆发出肢体的能量。歌者往往溶在光里,再加上一个光的焦点,才能突出他们的歌声。表演者在四十五度角灯光下演戏,则会更动人心弦。
明暗、快慢都是光的话语
在表面上的认知,我们说灯光基本上是用来照明的,只要能到处亮亮的就好了。事实在舞台上,有时候黝暗也会是那么慑心动人。别忘了光影之下,才会有花影动、玉人来的神秘魅力。光的量确能造成强弱,而实质上,光的比差才是光的重心。当黑暗之中点燃一支烛光,也许就是某些人心中的太阳。在某种境遇之下,极强的亮光,也许感受到的却是无比黯淡。因为光是比差,在比差之中,才能确定出强弱明暗的界限。
实际时间和剧场时间之间的交错,构成节奏和韵律。光的运行在剧场里虽是分秒之争,却是千里与毫厘之别。三十秒的等待,在剧场里的感觉,有时候就是三十分钟,是三个小时,是三个月,甚至于是三年。因为灯光的时间移转,是感情的波动,是感觉的游走,快,慢,决定一出戏的调性和风格,也影响整体演出的效果。
另外还有光的质,有的是柔和,有的是强硬,这就是聚光与泛光之分。有的光就如太阳直接照射的光,有的光就如蓝天白云反射出来的光。而这种光的质地,也正在表述理性、感性的不同,也左右著表演的力度。那也就是我们分别运用spotlight或是floodlight的原因。
光反映在色彩上,虽然基本上只是红,蓝,绿,(灯光三原色),可是混合起来,就是数不尽的色光。「惊喜的粉红(surprise pink)」,酸酸的绿。恐怖的红,火热的红。地中海的蓝,尖锐冷峻的蓝,无色的蓝(no color blue)。它们丰富得不得了,可比拟画家的色盘,借以能绘出人物深层的灵魂、时空、气候、季节、一天之间的时间。它们更可以表征出,人的生命曲线,是旭日东升,艳阳高照,还是落日余晖。
光是有灵性的东西
回顾过往剧场历史,探究二十世纪剧场灯光的实践,思索灯光的效用,作为一个剧场设计者,我非常兴奋于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剧场设施有长足的进步,能与世界同步的盛景;但我也警觉到我们在硬体之中的迷惑,在软体之中的迷失。
不错,灯光的技术设施今天已经全面进入了数位化时代,灯光设计也全面运用了电脑辅助,但这并不意味著灯光就自然达到了它艺术的高峰,创造了更高的审美价値。因此在此同时,我们不能不想到科技与艺术的结合、平衡,如何进一步认知灯光的功能、意义,以及美学特质。不要仅计较于硬体的炫惑,技术性的弄耍。让舞台灯光扮演起贴切的角色,未来才能做出更美好的演出。
当我们把光当成诗句来读,把光当成颜料在画,当成音符,当成塑材,灯光才能产生真正的作用,因为灯光不只是照明而已,它是很有灵性的东西。
注:
1.见Theatre Lighting Before Electricity by Frederick Penzel 1978. Published by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见The Dramatic Imagination by Robert Edmond Jones 1941. Published by Theatre Art Book.
文字|聂光炎 资深剧场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