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体语言虽然在戏剧中有其作用,但是局限性也太大了,不可能单独依赖肢体的动作完成一出具有深度的作品。否则有舞蹈、哑剧足矣,何苦还要戏剧?
肢体会说话吗?肢体当然不会说话,只有人类拥有舌头的嘴才会说话,肢体只会表现。那为什么我们常听说「肢体语言」一词?语言不就是话吗?语言指的是话没错,可是「肢体语言」是一种借喻,意思是说肢体的表现有时也可以传达意义,就像语言一样。
在以演员为主的传统戏曲中,肢体动作具有特殊的语言含意,而且已经程式化了,某一种「手势」或「身段」,具有一定的意义,约定俗成,就像语言中的语词一样;把动作联系起来,可以传达出更加完整的意思,发挥了语言中语法的作用。因此我们可以说,我国的传统戏曲不愧是表演艺术,而且是合歌、舞、戏为一体的表演艺术,声色之娱非常丰富。但是一旦离开表演,剧本并不太具有可读性,可见丰富的肢体语言并不能增添文本的深刻意义。
打破戏剧文学传统的肢体
但是西方的戏剧,乃以作家为主,表演以外,还可以拿剧本来阅读。早在古希腊时代,亚里士多德已说「悲剧之效果不通过演出与演员亦可获得」,旨在说明戏剧首先作为文本而存在的道理。我们可以想像,在古希腊悲剧形成的阶段,先由一个演员与歌队对话,演员戴著面具,连脸部表情都看不见,只听到他嘴中吐出的诗篇,那时恐怕肢体动作不多。继则发展成两个演员彼此对话,最后有三个演员互相交谈,交谈的内容非常复杂、丰富,主要靠的都是语言,只偶然配以手势,肢体动作可说十分简单。歌队虽然有时可以载歌载舞,但有一定的规格,并不会强调肢体动作的特殊含意。在后世的戏剧发展过程中,语言的艺术遂成为戏剧的主体,举凡剧情的进展、人物的个性,剧中的思想,全靠语言传达,肢体动作流于陪衬的地位。至於单独以肢体动作为主体的表演方式,则另外发展成为「哑剧」与舞蹈。有些剧作,像萧伯纳、王尔德以及契诃夫的作品,人物常常坐著谈话,滔滔不绝。观众听到的是语言,看到的动作却不多。在剧作的呈现上,主要的组成部分就是对话(有时有独白),动作可有可无地以括号加注在对话之间。这就是为什么提倡「残酷剧场」的阿赫都认为西方戏剧流为文学的附庸,而深深引以为憾了。
有鉴于此,阿赫都才强调肢体动作的重要,并且把戏剧「语言」扩大到包括肢体语言及舞台形象在内,而推出「整体剧场」的概念。后来解构主义对语言的解构,荒谬剧场对语言的有意摧残,使戏剧里的语言一度处于极尴尬的地位。在有些前卫剧场中,把肢体动作提升到主要的地位,甚至乾脆取消语言,致使有些所谓的「后现代」戏剧,令观者弄不清到底是戏剧,是舞蹈,还是行动艺术或装置艺术。
肢体表达的局限性
这种情形当然无法继续,否则等于取消了戏剧这一门艺术。在长久的发展过程中,戏剧依赖语言的表达,不是没有道理的。戏剧的人文性、哲理性、批判性等等都要靠语言,肢体动作无能为力。当我们欣赏舞蹈或哑剧的时候,感官之美主导著我们,思维倒在其次,因此我们并不特别期待深厚的人文性、哲理性或批判性。对戏剧则不然,如果徒有美感,而无其他内涵的作品,便无法使观者感到满足。
肢体语言虽然在戏剧中有其作用,但是局限性也太大了,不可能单独依赖肢体的动作完成一出具有深度的作品。否则有舞蹈、哑剧足矣,何苦还要戏剧?语言作为表情达意的工具,正是人之异于禽兽之处,所以如果说动物界也有舞蹈与哑剧,但唯有人才有戏剧,因为唯有人类才有口头语言。人类恐怕也是有了口头语言的沟通媒介以后,才能发展出远超出其他动物的文明。荒谬剧对语言无力的嘲讽,旨在说明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境,并非认为肢体语言更为有效,否则荒谬剧本身又怎可利用语言来反讽语言,来传达人生之荒谬的意旨呢?是故荒谬剧仍未脱离文本。戏剧,作为语言的艺术,又岂可轻易推翻?
受了当代西潮冲击的我们的小剧场,接受了太多反传统的影响,误以为语言真的成为戏剧的累赘,遂倾心于肢体动作的开发,但开发的过程殊无章法,既没有传统戏曲中的肢体程式,又不谙替代口头语言的规律,误以为随便乱做即是创造,结果花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制作出来的作品却不知所云!
不知所云的作品自然难以赢得观者的倾心。有些小剧场在无能招徕观众的情形下,常常太过高估了自己,误以为是曲高和寡,认为只要放下身段,取悦观众,就会制造票房。于是竞相模仿颇受群众欢迎的综艺节目,结果得到的是浮浅与花俏,反倒失去了原来曾有过的一点生涩。因此也许可以吸引一部分群众,但肯定会吓跑了那些稍有口味以及本来就厌恶综艺节目的观者。这就是今日失去了前卫性的小剧场的现况。
有些小剧场的主持者与参与者,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练,也有了一把年纪了,早已超过了随便张口、举手都可获得鼓励的掌声的那种年纪,按理说应该学到了些人生的经验与观察的深度,但面对自己的作品时,却殊无反省的能力。遇到负面的批评,不想自己还未曾创造出可观、可思的作品,反倒以为别人的欣赏力不足,或立意的偏颇。在自怨自艾之余,所剩的恐怕唯有自我告慰的一点盲目的自信了。
文字|马森 戏剧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