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对他们这样的木然音符视而不见,对漫长的旋律线则束手无策,只期待大音量总奏来临,好让他用夸大的手势,激起乐团发出重金属摇滚乐般的爆炸声浪。第四乐章夸大的音量对比,马勒瞬时化身成凶暴的布鲁克纳,优美歌唱性消失,只剩大小音量交替起伏的印象。
2001中国爱乐乐团来台巡演
9月12、13日
国家音乐厅
一块璞玉和石头最大的差别,在于前者有潜能而后者没有。但是话说回来,一块没有经过琢磨的璞玉,所能发出的光泽,和石头也没有两样。中国爱乐声势浩大的台湾首演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中国终于有了一个架构和素质合乎国际规格的乐团,忧的是创业维艰,守成不易,中国爱乐要走得长远,恐怕在挣得面子之后,要好好扎实地照顾里子。
首先就乐团演奏实力来分析,排名第一的当推弦乐组。也许弦乐器演奏本就符合中国的民族性,再加上教学得法,近年中国弦乐人才辈出、有目共睹,这点也表现在乐团弦乐平均素质上,举凡合奏整齐度、反应能力、音色控制等,都较老乐团的乾硬要出色,加上编制庞大,不透明的、厚重带有霸气的美式音色,使得台湾乐团相形见绌。铜管表现也不错,包括几位西方乐手的铜管组,发出中国乐团不曾有的圆润、厚实,以及收放自如的动态。打击乐组则大致中规中矩。木管则是最迟钝的,除了吹奏音符外,乐句僵化平板,在乐团强奏时,更为让自己声音浮现,顾不得音乐性和音色,叫人不忍卒听。
音乐竞奏场
在这样一组年龄层降低、素质提高的组合,带给中国乐坛相当高的期待,然而该团发出足够的「量感」,却没有发挥应有的「质感」。乐团的基本纪律是有,可是深刻的艺术素养不足,乐手间只有竞奏,没有相互聆听呼应的默契,更没有对诠释乐曲时应有的自发音乐性,以致乐曲进行中常有各自为政的失控感。
音乐诠释方面,精致度仍难与国际级乐团相提并论,甚至逊于台北的NSO,笔者认为音乐总监余隆要负起相当责任。第一天曲目是余隆较熟练的,尤其开场的华格纳《唐怀瑟》。这部外表效果华丽的煽情作品,等于让全团乐手做了很好的热身展示。据笔者观察,北京所有表演场地都有「过乾」的毛病,所以一般乐团声音都会被吃掉大半,余隆的超大乐团或许在这些场地恰到好处,可是一来到响度正常或偏高的音乐厅,声音就「过荷」到失去美感。
许常惠《嫦娥奔月》显然是「交流曲目」,虽是作曲者代表作,但配器之贫弱、结构之松散仍是千疮百孔,连乐团排练都抱怨不已。无论如何,中国爱乐的超强能量,倒意外地给这部作品充气效果,效果尙称马马虎虎。下半场荀白克改编布拉姆斯钢琴四重奏则是最成功的演奏,其中得归功荀白克的配器手法,提供许多令人惊奇的音色变化效果,而乐团也堪称熟练,总体成绩还算差强人意。
《唐璜》变成《星际大战》
然而第二天的演出则无法恭维。理查.史特劳斯的《唐璜》原是情圣的故事,被演奏得像《星际大战》,从头轰炸到尾,乐团音量像一锅掀盖的沸汤,无时不刻漫溢出来,令人胆战心惊。从指挥到所有团员,把舞台当成了健身房,恣意发泄最高体能。而举凡描写人物心理的细微段落,就得忍耐平板枯燥的长笛、双簧管、单簧管、低音管,乐句间联结亦不见逻辑性和弹性。
第二曲是诸大明独奏贝多芬第四号钢琴协奏曲。笔者常觉诸大明的音乐有拘谨、保守的倾向,演奏莫札特或萧邦还好,演奏贝多芬就给人放不开的不畅感。常重重弹下、轻轻触键,早早离键、像不小心碰到烫手东西一样。如果是独奏会,至少风格统一,和中国爱乐协奏,乐团似虎视耽耽的军队,找到空档就切进来大肆发挥,与经营局部细节的独奏者相当不对称,也就谈不上相互烘托的互动效果了。
僵硬木然的音符
下半场马勒一号交响曲《巨人》则与《唐怀瑟》相反,恰是乐团弱点的大展示。因为这部作品结构复杂,有庞大的整体合奏,又分布无数室内乐般的小合奏。第一乐章开始描写森林万物从冬眠苏醒,很静的场景,却隐含勃勃的生命力,乐器鸣响象征万物醒来的喜悦与惊讶。但笔者惊讶的却是,各部乐手对乐曲意旨是何其茫然无知,只逐一地、用僵硬的音符塡充乐句。听听法国号、双簧管是如何把声音抛出来交差了事!乐手是否忘了虽然身处大团体,他们总还是「音乐家」吧?而指挥对他们这样的木然音符视而不见,对漫长的旋律线则束手无策,只期待大音量总奏来临,好让他用夸大的手势,激起乐团发出重金属摇滚乐般的爆炸声浪。第四乐章夸大的音量对比疲劳轰炸,不禁让笔者感到马勒化身成凶暴的布鲁克纳,优美歌唱性消失了,只剩大小音量交替起伏的印象。
资本社会里,管弦乐团可以被当成一种企业经营,靠行销手法得到市场成就。然而艺术终究要回到艺术的基本面,否则得不到长远民意支撑,在举世古典音乐走下坡的风潮里,楼起也可能楼塌。对一个新成立团体做这样要求,看来似乎过于严苛,但这种要求其实是伴随乐团自我宣传相对提高的。为了长远著想,也许乐团主事者在创团蜜月期过后,应该捐弃私人企图,以更朴素、谦虚、实在的身段来经营乐团,或许中国管弦乐界便能盼到真正脱胎换骨的一天。
文字|杨忠衡 音乐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