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试》剧整出戏的演出当中,虽然可以看得出来编剧试图为田氏「翻案」的努力,但可惜的是,编剧没有让田氏自己好好地说话,反而替她说了太多话,以至于努力不到头,也不对头。
台北新剧团《试妻大劈棺》
4月9〜10日
台北新舞台
台北新剧团已经连续数年推出新老戏系列,在传统戏曲现代化的各种尝试手法当中,这种有点老又不会太老的编作,其实相当可行,尤其是保留住「演员中心」的戏曲剧场特质,不仅让演员能尽情发挥,观众也不会有太多干扰,而更能专心地看演员表现。
这次新老戏的重头戏是《试妻大劈棺》,不仅剧本大幅翻修,导演在戏曲舞台呈现方面,也做了若干尝试。但是,这次的庄周试妻,到底试了什么?好好地找一找这些「什么」,则或许可以为新老戏在「新」与「老」之间,找出一个客观的观察基点。
试演员!老辈新秀各擅胜场
李宝春的唱腔总是能够明显地集辞、情、曲于一,其间顿挫跌宕,韵味自成,已形成他自身的演唱风格,至于在舞台上演出的敬业精神及认真程度,也是李宝春之所以能吸引观众进剧场的原因之一。他在此次新老戏系列的每场演出,当然也都不例外,唱念做打足味够劲,自然是观众耳目焦点所在。
这一出戏田氏以青衣应工,与旧本的花旦不同,由上海京剧院新秀赵群扮演,音质水亮,做派大方,一出声就引得观众直耳朵听。唱功劲道足,扎实而具穿透力,不论高低音域,音质都能够一以贯之,音准、咬字都有一定的水准,令观众听得放心。在楚国王孙向田氏真情表述时,田氏所唱的「看他年少痴情倔强性」一段,隐隐然是三拍子行板,不仅赵群唱来委婉,而且三拍子的节奏亦可适切地衬托出田氏当时犹疑不定的心情,以京剧编腔少用三拍子的情形来看,这样的设计相当値得注意。
黄宇琳扮演搧坟的寡妇,在做功方面有亮眼的表现,一场拨草、寻径、见坟的身段,就可以看出扎实功力,但后来结束时别坟、再拜等段落,虽然表现出来的节奏清楚,则有点操之过急,至于与李宝春的对手戏,演来自然大方,是一位撑得起台的年轻演员。在唱功上的表现,虽然在音质上不很清亮、某些音的表现也失之于虚,但就行腔运气而言,则中规中矩、顿挫有致。
对於戏曲表演空间而言,像《试》剧这样几近空台的处理与坚持,在现今的戏曲尝试浪潮中,对演员及观众而言,或许都可说是一种恩赐罢。由于舞台上有非常足够的表演空间,所以四位主要演员在其中都能尽情挥洒,无掣肘之余,观众看戏自然也就能看得放心,不必担心在整体视觉空间上会有不必要的干扰。
试编剧?不如让田氏自己说
从《试》剧整出戏的演出当中,虽然可以看得出来编剧试图为田氏「翻案」的努力,但可惜的是,编剧没有让田氏自己好好地说话,反而替她说了太多话,以至于努力不到头,也不对头。当剧情进展到楚国王孙前来吊唁、并表明要与师母田氏同守灵台之时,两人之间有了试探与迎拒。田氏内心除了自问,更多的是翻搅,面对俊美少年情真意切的白首之约,内心仍然反复地思量、斟酌,考虑到「若上前应允,恐要担上那淫妇贱人之恶名」,但回过头来想到自己「若守节情不动,这空闺素衣伴一生」,最后「难掩春心动,难止步前行,袖遮颤手忙搀定」。从舞台上演员相互之间的唱做表现,可以很清楚地明了田氏的心理活动,虽然不一定呈现出挣扎,但起码有过衡量,所以到后来才会应允了楚国王孙。
接下来剧情最大的冲突点就在「劈棺」。从田氏得知要救王孙唯有人脑,到决定劈棺取庄周之脑的过程,在舞台上所展现的,并不是田氏因为在王孙声声不止地厉喊「救命」的情况下,因情势逼人,不得已而自己决定要劈棺;反而是因为被二百五好心提醒、客观劝说、急声催促,并且还把斧头都交到手上的情形下,被迫劈棺的。田氏并非自己自觉地决定劈棺,而是被迫劈棺,仅仅如此,就大大削减了「劈棺」在舞台上所能营造出来的剧情张力;接续下来的劈棺动作,是由演员在距离棺木起码一、二公尺处,作势劈下,紧接著的下一个画面,则是斧头已钉在棺木最上缘、兀自摇晃,感觉上好像是斧头从田氏手中掷出、且正中靶心,而不是田氏到棺旁举起斧头孤注一掷、剧力万钧地劈将下去,因此也就把「劈棺」这个动作本身的戏剧张力,给消解掉。
最后,当田氏知道自己被庄周给「试」了,便理直气壮地问起庄周「有何情理试妻贤」,接著展开一段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质问与辩难,最后结果是庄周休妻,拂袖而去。这一段是全剧之中田氏真正为自己发声的段落,其实相当精采,也颇有力量,实在可以再加充分运用、深度发挥,将田氏的感情与性格,呈现得更为饱满,因为好不容易在这一段塑造起来的形象与张力,接下来就全被二百五的仗义执言给摧毁殆尽。
二百五本是由庄周点化成人,最后庄周弃他而自去,所以二百五以同是「被遗弃的人」的身分与立场,义正词严地在场上一件件地指责男人的诸多不是,并且「要把那男尊女卑、三从四德、歧视女人的章法全扫光」,俨然发表演讲,最后则以鼓励田氏「给他来个回马枪」,以公告征婚结束。在二百五演讲完之后,观众席马上传出如雷的掌声,甚至有人叫好,著实可以想见若干观众接受、赞同或喜爱的程度。这一段话虽然是从二百五的口中讲出来,但其中编剧「夫子自道」的意味实在浓得可以,而且很明显地是「作者现声」,帮田氏说话。与其编剧藉二百五之口帮田氏说话,还不如在之前就可以好好地让田氏真正站出来,说出她心中想说的话──当然不是以演讲的形式,否则田氏只是被置陷于某一情境中,借由第三人之口,则不仅无法让田氏劈棺的动机与行为更具说服力,也无法强化田氏因被试、受骗而由内心所迸发出来的力量。
试剧场!戏曲舞台的加与减
除了演员和编剧之外,本剧导演所尝试要表现的意图,亦很明显地呈现在戏曲舞台空间及若干构思之上。首先是舞台装置:三从四德。观众一进场,应该会被舞台左右两边的装置所吸引,左舞台边缘用纸写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右舞台边则写著「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三从四德,标得清清楚楚,仿佛还没看戏之前,就要在观众心中为这出戏套上枷锁。舞台边的三从四德,则一直保留到最后,二百五要为田氏征婚之时,才分别被工作人员畅力撕破,这样就表示或象征田氏本人挣破了三从四德的束缚吗?或是二百五挣破了?还是导演挣破了束缚?这样的处理,其实和上述的情形一样,都是陷田氏于某种情境之中,田氏本身似乎还是被动的。
再过来是台上换装的设计,这样的构想对於戏本身能发挥什么作用,或许见仁见智,但是在舞台上的运用,则可惜地换不到头。戏开始,演员李宝春上台,在中下舞台处著装,成为庄周,继此而后,庄周、田氏二角随著剧情进展,都在舞台侧换装,以便满足观众偷窥的意念?或是明著让观众了解戏曲服装的符号功能与象征作用?田氏在戏中各阶段不同的心情与处境,都明显地表露在服装的更换及表现之上,反倒是庄周的舞台换装,虽然只有从庄周换成楚王孙,再换回庄周,但这两个阶段都非常重要,都是剧情转变的关键点,观众在舞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庄周换装成楚王孙的过程,十足明示地让观众知道庄周「试」妻的手段。
然而,当剧情进展到田氏要劈棺──这时楚王孙早已因旧疾复发而下场──之时,当斧头还在棺木上晃动之时,庄周则一派从容地棺木旁边出现,责问田氏。到底舞台上的庄周是如何变回来的?虽然在场观众都知道这当然是在后台换装变回来的,但是,这样的处理,就舞台上的换装手法运用而言,毋宁是相当地不贯彻始终,严重破坏了之前一一在舞台上换装,所营造出来或意图消解的「装扮」假象。在「试妻」剧情急转直下、即将要真相大白之时,竟然让这样重要的、最有力度使整个构思完整呈现的一场舞台换装付之阙如,实在是功亏一篑。
新老戏之所以能成其「新」,未必是因为加入了一些以前未曾出现在戏曲舞台上的手法。如果对现代剧场的表现手法没有十足的把握与掌握,当运用到舞台上之后,很可能就只会成为摆置而已,至于对剧情的进行、戏曲舞台的整体呈现,到底有没有帮助,或甚至具有负作用?这些,恐怕都是必须要详加考量的。
文字|张启丰 国立台北艺术大学兼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