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三位光环舞者,吸收了各种现代和传统元素,发挥了可喜的再创造精神。蚩尤和鲧两段,舞者沿用光环以声音和气带动身体的运动方式,创造出既是戏偶,又是没落英雄的舞步。从对八家将舞蹈举手抬腿的动作形式,和对布袋戏布袋戏偶偶身晃荡的观察,舞者更创造出接近布袋戏精神意涵的舞步:附身的戏偶。
光环舞集舞者游绍菁去年成立白舞寺舞团,尝试在光环舞集对婴儿油和气身心的探索之外,向传统艺术取法,寻找新的身体动能和肢体语汇。游绍菁首先从自身的情感经验出发,选择传统布袋戏来学习,求教于亦宛然掌中剧团的演师黄武山和黄侨伟。创团作《白色的狂啸》,游首开国内舞蹈团体先河,把布袋戏偶师从幕后请到幕前,将偶戏、偶师与舞蹈结合。由于重在形式的开拓,主题简单陈述偶被人操纵,犹如人被神操纵,结构宛如散落的诗意片段。日前的第二支作品《七匡乙咚》许多地方都延续上述探讨,试图更成熟地结合现代舞与布袋戏。
人被神操纵的故事
比起创团作,《七》最不同的就是具故事结构,对「人被神操纵」的主题有较深入的处理。舞作以偶师为中心,架构出一场又一场的布袋戏。担任叙事者的偶师游走於戏里戏外,饰演戏偶的舞者听从偶师的操纵,演出蚩尤、鲧和他们自己。藉著一善一恶、但同样可敬的上古英雄,偶师诉说,愤怒的力量可以引起战争,也可能孕育救赎。不论如何,「善恶到头终有报」,人应该抱持信心,化消愤怒,祈求幸福。
舞蹈大约有八段,每一段之间有影像投影在天幕,或是介绍舞段情境的字幕,或是象征传统的老房子影像。首场〈盘古开天〉,开宗明义的譬喻偶师就像是创造世界的神祇,人操纵偶就像神操纵人。在宗教阵头八家将「法仔鼓」爽戾剽悍的音乐搭配下,游绍菁、苏文琪戴著面具,身著肉色短衣,左右傍著偶师黄侨伟舞蹈行进,装扮和舞步既像偶师的偶,又像被神附身的乩童。偶师不时拿著手上的戏偶对打,舞者或以身体为他的戏台,或扛负偶师高高在上,时刻护卫顶礼著他。
此段最值一提的是舞者的偶化动作。两名女舞者蓄满精力、一拍一顿的上下晃动、左右挪移,双手不停变换不同的高度;布袋戏偶双手的挥舞,走路时上下迅捷有力的晃动,在这样的舞姿中找到了极其神似的感觉。
第二段,男声温润的吟唱,制造出悠远的上古氛围。偶师立在一旁,叙述充满野性的蚩尤,不甘服从黄帝,起兵谋反。蔡佳君饰演蚩尤,宛若受缚,身套大神尪的竹制骨架,沐浴在满台红色的血光当中,以气带动身体的运动,吐气、晃动、绕圈、抬手抬面……动作幅度不大,却予人悲凉和无助的联想。偶师步入场中,立在蚩尤身后,扶住竹笼,充满感染力地叙述这场战争的血腥和惨烈。鼓声催逼,唢呐齐鸣,皇冠小剧场中,孩童吓得站起来躲进身旁妈妈的怀抱,北投客家文化会馆里,一群国小男生不安地窃窃私语:「鬼故事耶!好恐怖啊!」乾冰喷出,蚩尤吐气、踉跄,颓然下沈,无奈不甘地被偶师架住,一步步拖离舞台。台后偶师的声音响起:蚩尤死了,可是他的灵魂仍在这世上绵延不断,引起无穷无尽的战争……。
第三段,灯光转为蓝色,水神鲧的怒气发动。鲧是为了治水才盗取天帝宝物,但天帝震怒,不但重发洪水,而且将鲧击毙,鲧死有不甘,尸体蓄积的怨恨孵孕育出大禹,日后解决水患,造福苍生。黄侨伟气势磅礡的幕后唱著北管反紧中慢,叙述鲧的悲愤,舞者苏文琪手持四块,上上下下地敲击抖动,时而发出尖细的呼喝,以声音和气带动身体的运动。舞者的声音质地清嫩,呼喝起来,对抗不了偶师的狂放阳刚,又不像前两段,有音乐帮忙。其实,除了声音,若连动作型态、音乐都乾脆强调属于女性的阴柔和狂气,或许反倒可以和偶师搭配出奇异的效果。听说白舞寺在皇冠小剧场第二天演出时,舞者上半身赤裸地跳完本段,虽是意外,但效果出奇良好。北投场虽然回复旧观,但在结尾处多加了一段旋转,呼应水神受困的形式和意境,效果较佳。
掀开戏台见偶师
第四段,黄侨伟双手空挥著隐形的戏偶,双脚踩踏著锣鼓点,分饰鲧和阎王。黄侨伟转动著头,眼神时而盯著左手,时而看住右手,随著眼神的转换,上一刻,他还是左手的阎君,勒令鲧回归地府,下一秒眼神移到右手,表情一凝定,他瞬间变成鲧,悲愤不甘、心魂俱裂。再一凝定,情绪收乾净,又变成置身事外的叙述者,向观众演说道理:鲧虽含怨而死,但他的怒气生出大禹,世间善恶不断,相生相继。黄侨伟转换情绪的速度之快、爆发力之强,没有亲见实在很难想像,这一段的表演等于掀开布袋戏台的布幔,让观众看到偶师的表演艺术,把他们演布袋戏时身体和情绪的变化,完全暴露在观众面前。
这一段其实是双人舞,黄侨伟表演时,在他身后的游绍菁偶或拿著面具在他身前晃动,黄一说唱完毕,立即将游头下脚上地抱起,游发出婴儿般的声音。北投场时黄侨伟俐落而稳定地撑持起偶,直瞪著前方,上一段的情感犹在脸上,与偶逐渐发出的声音相呼应,于是你觉得他把生命注入了偶的身上,此后她的话语只是他的传达,说出了他的感想和结论。皇冠场时黄侨伟抬举的动作显得比较吃力,感情都用在对抗重量,这层关系就比较没有出来。场边两名舞者奏起锣鼓,唱出为子孙祈福的歌仔调,与游绍菁互相发声应和,游居高临下地对观众宣示「善恶到头终有报」后,随偶师离场。苏文琪、蔡佳君拿著戏偶,唱著「祭菊花」、「二度梅」滑进场中轮番独舞,游绍菁边唱「劝善调」也加入,三人六个偶,各以各的曲调舞姿,交织成祈求神明赐福,宗嗣永存的舞影声浪,生机盎然,彻底净化了之前的恐怖哀恻。
画蛇添足的末尾
故事说到这里,已然完整。接下来的四段:戏偶自由狂舞、献给观众福禄寿、顶礼偶师、偶师独舞。或口念锣鼓经,以其为动能;手套戏偶,模仿偶师操偶的肢体:或搬演扮仙戏;虽然形式上各有用意,但以结构来说,已属多余,以技巧而言也有待讨论。
口念锣鼓经而舞时,后场就在自己的身体里,小宇宙中会生发出何等的动作,的确令人好奇。《白色的狂啸》里,游绍菁舞得酣畅淋漓,似乎已摸索到了发声和舞蹈之间的关系,然而《七匡乙咚》口念锣鼓经而舞时,舞者们手上套著戏偶,对舞步大有限制。
目前布袋戏偶的使用方式,虽然在视觉上有花花绿绿的效果,然而一来戏偶太小,与表演者和剧场空间不成比例,看起来视觉怪异;二来偶师操偶,稍微细腻的动作观众也看不到,第三,若偶师一味大动作挥舞,又不免节奏重复,动作形式单调。第四,不善操纵的舞者,因偶反而减损动作可能。舞者整体地板动作的减少,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偶师的舞偶,在第四段已淋漓尽致,末尾显得多余。黄侨伟的强项在优越的表演能力,肢体展现越多越易暴露缺点。舞者们一心一意要表达对传统的孺慕和礼敬,或是展现学习唱念、扮仙的成果,或是尽力推崇礼赞偶师,看来固然热闹可喜,却限制了舞作结构上和意境上的开展。往好处说来,这支舞的世界观十分感人,偶师是真理正义的化身,戏偶全心全意地歌颂他,神人之间十分和谐,纵然有些什么反抗,只是梦里的事。往坏处看来,目前的戏偶和偶师,戏里远比戏外有个性、有故事、关系复杂,后四段的戏外戏因此显得无趣多余。若能让戏外的人与偶,也有一些戏剧性的发展变化,整个结构会豁然开朗。
对这些关键点若能思考得更清楚,形式上就不会有令人困惑错乱之处,比如面具的使用。〈盘古开天〉中,偶师戴面具是神是人?第四段,偶师搬演故事时,偶在他面前挥舞面具,莫非主从关系改变?后半场,舞者们褪除面具,换上肚兜,脱开神话角色,去除了前面营造的种种「偶」的意象,舞得自由奔放,此刻的身分究竟是舞者还是偶?观众非得要通盘再三思考,才能大略理解编舞者的原意。
总的来说,三位光环舞者,吸收了各种现代和传统元素,发挥了可喜的再创造精神。蚩尤和鲧两段,舞者沿用光环以声音和气带动身体的运动方式,创造出既是戏偶,又是没落英雄的舞步。从对八家将舞蹈举手抬腿的动作形式,和对布袋戏布袋戏偶偶身晃荡的观察,舞者更创造出接近布袋戏精神意涵的舞步:附身的戏偶。
布袋戏和现代舞都是需要长时间苦练的艺术。当舞者向布袋戏学得够久,当演师的肢体经过更多的开发,自然会诞生更丰富而且各有巧妙的肢体语汇。在此之前,如果结合两者的创造力,善用各人强项,钻研「戏中戏」的结构,往戏剧性、舞蹈剧场的方向发展,则这些以盘古自期的表演者们,开天辟地的工作大有可为。
文字|张嘉容 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研究所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