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大战德、英两个敌对的阵营,在希特勒宣告死亡的广播里,这两个国家不约而同地都以《英雄》交响曲来悼念与庆贺希特勒的逝世。今日「贝多芬」这个国际化的名字,早已不专属于德国,其《合唱》交响曲更是国际重要庆典的首选之曲与会歌。这位一生与疾病抗战的音乐巨人,永远不向命运低头,就像普罗米修斯,忍受痛苦,永远带给人们无限的光明与希望。
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之时,德国各地的集中营同时响起的宣告希特勒死亡的广播,是以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为背景音乐,在此同时,英国BBC电台却周期性地播出他那《命运交响曲》「三短一长」的台声。这种贝多芬(L.v.Beethoven,1770-1827)在双方阵营无所不在的状况,宛如两个敌对、却都是信基督教的国家,各自都祈求上主保佑他们能够打胜仗一般。法国社会学家Esteban Buch在《贝多芬的第九,一段政治史》一书中指出,贝多芬这首根据席勒诗作〈欢乐颂〉谱成的交响曲,早已成为「政治礼节」上的老套,于许多盛大的庆典或聚会场合中一再被演奏或播放,用来颂扬一种浮泛的博爱精神,例如一八七二年华格纳主导的拜鲁特庆典剧院奠基典礼,再如二〇〇〇年奥运冒陶森(Mauthausen)纪念犹太人惨遭纳粹党徒屠杀纪念碑的落成典礼。然而这两个例子却令人觉得格格不入,一般人都知道华格纳是著名的反犹人士。一九八五年,〈欢乐颂〉被欧洲共同体组织选为会歌,采用的是卡拉扬改编的超大编制版,该乐版被广泛应用,日后为他的家人赚进大把钞票。无论如何,贝多芬的音乐无所不在,广泛流传,却是无可争论的事实,指挥家克伦贝勒的一句名言,巧妙地指出这个事实:「纪念、颂扬贝多芬最佳的方式莫过于,在一年内,全世界都不要演奏他的交响曲。」
然而贝多芬却早在生前已博得广泛的声誉与尊崇,他于一八二七年逝世时,上街送葬的人数多达三万人,就当时只有二十万市民的维也纳而言,这是相当大的比例,这种哀荣,历史上甚少有其他作曲家能够比得上。不论是懂音乐的或不懂音乐的,几乎每个人能够感受到贝多芬式的震撼,法国作家雨果似乎为这个奇妙的现象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答:「贝多芬的音乐中存在著一颗人类的心,它的宽广崇高,教人们如何相爱。」换句话说,贝多芬把他的崇高性、独特的生活感受,转化成音乐,而去激发听众的共鸣,贝多芬的音乐正如他自己说的,是一种「出自人心而直抵他人之心」的音乐。巴赫的音乐以荣耀上主为依归,洋溢著超凡的神性,却是较难让一般人参透其中奥妙:贝多芬深具人性的音乐则交融著温柔与激越,爱情与勇气,悲痛与欢愉,循规蹈矩的良善与桀傲不逊的自由。这种由人性的语汇谱成的音乐语言,虽然抽象,却是人人能懂的一种世界语,这些充满情感变化语汇谱成的音乐,兼具著深浅不同的层次,每个人的造化虽各自不同,却可各自依据自己的好恶与品味,前去领受不同程度的震撼与感动。一般而言,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与室内乐较多主观心路历程的陈述,显得深刻难懂;以九首交响曲和五首钢琴协奏曲为主的管弦乐作品,则呈现出较客观的普遍性与直接的震撼力,较容易为一般人接受。
贝多芬上战场
一七九二年,二十二岁的贝多芬离开故鄕波昂,定居维也纳。那时,法国大革命、拿破仑的崛起在欧洲造成风起云涌之势,提供他一个慷慨激昂的大时代式的创作背景,再加上他那激烈狂越的个性与独特的生活体验,终于孕育出非凡的音乐风格。
贝多芬意兴风发地朝著钢琴家与作曲家的生涯迈进,但在数年后,一连串厄运与困顿挡住他的去路──一八〇一年左右开始出现的耳疾与腹疾,以及一连串理想化爱情的幻灭,迫使他的肉体与心灵承受著极度的煎熬,甚至而萌生了厌世的念头。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他终于在一八〇二年恢复镇定。在挣扎期间,他草拟好而未曾寄出的《海里根镇遗书》,详尽地述说著这段艰困心路历程的始末;比遗书稍早写成,寄给他的朋友Wegelen信中的一段话,则表露出他将勇敢地活下去,与命运抗争到底的愿望:「啊!假如我能从困厄中解脱出来,我将拥抱整个世界!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青春,它正跃动著……我要扼住命运之神的咽喉,它将无法屈服我……」。
「重生」之后的贝多芬,为了避免沉沦,只得积极奋进,而能够激发他迎向前去的只有音乐与人性的爱:「那是艺术,唯一的艺术,我几乎不可能离开这个世界!高高在上的吾主,唯有您洞察我心灵深处,唯有您晓得人生的爱与善良正値以深居我心……。」(节录自《海里根镇遗书》)正当比他年长一岁的拿破仑带领著大军席卷欧洲各地,传播著法国大革命揭橥的自由、平等、博爱思想之际,「重生」后的贝多芬也迎向战场,以音乐征服欧洲;当拿破仑于一八〇四年由于国家的利益与个人的野心而称帝的同时,贝多芬则完成了《英雄》交响曲,登上了音乐君王的宝座。关于此,罗曼.罗兰在他的《贝多芬传》中解释道:「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普罗米修斯的化身
随著耳聋的日益加深(甚至于到五十岁时的全聋),贝多芬钢琴家的生涯当然不可能继续下去,语言上的沟通也甚为困难,此后他的言语与书写中,经常强调的是第一人称的「我」,而忽略了其他的人称。在此状况下,他以音乐的沟通取代了语言的沟通,以音乐来表达内心的感觉,这种出自伟大心灵的音乐,展现出由上而下的单方向特质。因此,他说:「唯一能取悦我的是,只有创作音乐与让人们听这些音乐」。
贝多芬「自我」的充分扩大,事实上已预示了稍后浪漫主义所强调的「唯我论」与「天才论」。这种自我,一方面使他陷于孤立中,在他的草稿簿上缓慢而严密地建构著他的音乐;这种借助于「心灵的听觉」而呈显出相当内在、深沉的语法,正是当时的听众较难了解之处,也是贝多芬与现实的音乐世界隔绝,而呈现出的新颖、前卫的特质。然而在另一方面,耳聋的贝多芬想把音乐传达给众人之时,势必得「大声些」,而且一再叮咛嘱咐,深恐一般人没听懂或听不见。因此,《命运》交响曲中那「三短一长」的音型、《英雄》交响曲中主和弦分解音型或〈欢乐颂〉乐章的主要音型,都是相当简短而一再被反复,有如演说家们面对著广大群众时,经常重复著:「大家都听到了吗?」,或「大家都了解了?」,以加强沟通与争取信任。
贝多芬有如大演说家般「唯我独尊」式的音乐,散发著非凡的热力与温情,却有如狂飙般地足以席卷一切,令人毫无抗拒的余地。他说:「既然它是由衷而发,我的艺术将直通人们的心灵」,「我,我是为人类酿造美酒的巴立斯(古希腊酒神之名)」,「那些一旦了解我的音乐者,他们将从悲惨之中获得解脱……。」这种充满自负的使命感,促使贝多芬以他的音乐去激励了世上多少受苦受难的灵魂,抚慰了多少云云众生的伤痛,贝多芬虽自喻为酒神,然而却更像他的第一号与第三号交响曲中所影射的,或他的舞剧音乐《普罗米修斯的创造》中所描绘的希腊巨神普罗米修斯,他盗取天火给人类,让人类免于饥寒之苦,自己却因触犯天条,而被捆缚在危崖上,天天忍受孤独以及秃鹰啄食肝肠之痛苦。
欢乐的信使
所有贝多芬的音乐几乎都散发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这股海顿、莫札特或其他作曲家所欠缺的气势,虽随著作品的不同而略有变化,或许可一言以蔽之,统称之为「欢乐的气息」,它为人类带来乐观与希望。这股意兴风发的「欢乐」,可以是在第一号与第二号交响曲中已显现的、受到大革命精神洗礼的、有如军乐的激昂,尽管这两首交响曲还停留在海顿式的较小格局中;也可以是第三号、第五号交响曲般,在狂热搏斗、抗争的洪流中所涌现的凌厉气势;还可以是第七号交响曲中,节奏跃动的心灵微醺;也可能是第四、第六与第八号三首交响曲般的怡然自得;或是《田园》交响曲面对大自然时所产生的幸福赞叹,以及对造物神奇所发出的感恩之情;更可能是第九号交响曲对整个人类前途的期许:「在四海之内皆兄弟的邦域中,妳(欢乐女神)轻柔的羽翼终得安歇。」(席勒〈欢乐颂〉)
然而贝多芬的欢乐与莫札特或罗西尼式的「享乐主义」(hedonism)式的悦乐,却是截然不同的。贝多芬虽尊崇莫札特,却公开对莫札特的喜歌剧《女人皆如此》与《唐.乔凡尼》提出批评,认为它们是伤风败俗的。对贝多芬而言,音乐不是用来取悦人的,他说:「音乐比所有的智识与哲学都有著更高超的启示」。在贝多芬繁乱的草稿簿中,突然显现出一句引自康德(1724-1804)的警语:「我的道德法则,以及高高在上、布满繁星的苍穹,是它们在主导著我。」贝多芬是康德始终不渝的信奉者。
文字|陈汉金 东吴大学音乐系副教授